城东, 王家宅邸。
王宝珍坐在堂中象征家主之位的首座上，对面是站在那里向她汇报的管事。
“城中心那块地被我们买下后就已经开始招人手挖地基建房，消息放出去以后很多人家都派出了劳动力帮着出力, 要不了两天人应该就能招满。我去报名现场的时候, 很多人都夸东家您心善大气，有的还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呢！”
管事已经年近五十, 头顶扣着瓜皮帽下巴蓄着胡子，平时直着腰呵斥伙计时老练持重，但面对上方坐着喝茶的年轻女家主, 却是不自觉地躬着腰语气讨好。
一个月前这位大小姐离婚归家时, 他和商行里其他管事的也没想过自己会对这么一个暗暗鄙视的和离女如此恭敬甚至谄媚，但这段时日的经历却是让他们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女人狠起来男人拍马都比不上”，大小姐不愧是小城里第一个敢提出离婚并且带走孩子还给改了姓的狠人, 收拾起底下不听话的手段也是让他们看直了眼，又刁钻还又让他们无话可说，听说这是从海外学来的一些管理经验结合本土改良专门用来对付现状员工的。
反正这一个多月下来, 心里瞧不上女人执掌王家商行或者阳奉阴违的全都毫不留情给剔出去了, 管你有多老的资历看不起她就滚蛋另谋高就，剩下的都是愿意老实听话抱着谁发薪水不是发那些念头的，几次筛选下来, 真就做到了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
管事自己就是听话那一撮的, 他寿数快走了一半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前头大清不是说亡还是亡了, 辫子头都不知道剪了多少，后头新朝在南京立都也没能完全平息疆土战争。这人哪, 活着, 加手头有钱才是硬道理。
至于那什么传统什么讲古什么男主外女主内, 能有发到手里的真金白银实惠么？
没有？没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实干活就是了。
想到东家之前就放话，如果学堂的活他做得漂亮做得好还可以再升职加薪，月薪至少翻番，想想自己本就不低的收入再翻个倍，管事的腰弯得更低了。
上首的王宝珍对管事谦卑的姿态看在眼里，喝茶的动作仍是八风不动，以前她还是王家女时她爹就有细心教导过她怎么御下，别说家里经营的项目她早就摸透，底下那些老员工什么脾气尿性她更是一清二楚，再加上早年在外留洋学到的各种经商管理知识和与真正的外商交流经验，接手自家商行不能说是毫无难度，但绝对比外人想象中的要轻松的多。
现在离婚带着孩子回家，再无人挑剔规训她，哪怕如今日日都要为生意奔忙，王宝珍还是觉得日子要更加轻快。
特别是她谋划的学校终于开始成形，想到女儿再不用只能和她外婆空守在家里，以后白日里都有同龄人一起读书玩耍，王宝珍更加欣慰。
建学校，不限男女招收适龄孩子读书，允许拿不出学费的孩子父母以工抵资，这桩桩件件得到城中民众的夸赞和推崇是王宝珍意料之中的事，她开学堂可不只为了让女儿不孤单不成为谈资，更是冲着在小城里建立名望而来。
当然，还有一个她想要实现但不知道有没有把握的心思——
她希望改变这座还活在过去的小城，想从还是白纸一张的孩子们这里种下思想自由的种子，想让家乡能距离时代更近一点。
王宝珍知道想要达成这个目标有多难，说不定到她进棺入土都未必有多少成效。就是如今她推出的大学堂，哪怕学费已经尽可能的低，但按照预测的数据，整个小城特别是城西城北那一片仍然会有许多来不了的孩子。
对这一点，为了学堂已经费尽大量钱财的王宝珍无能为力，只能寄望这些孩子自己的运气了。
女东家心里刚闪过念头，就听见管事在下面道。
“东家，还有一个事。住城西的梅绣娘把死去相公的赔偿金还有小叔子的卖房钱全都拜托衙门捐出去了，指定要交到我们学堂的手里，说是给他们那一片适龄小孩的学费。”
“梅绣娘？”突然又听到熟悉的人名，王宝珍惊讶看过来，“她男人的赔偿金和小叔子的卖房钱，这是怎么回事？”
这段时间她所有的心力都花在夺权和找关系建学校上了，对城里的其他消息还真没怎么关注过，似乎错过了很多。
东家有兴趣，管事的当然要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全讲清楚。老实说，再听一遍他自己都觉得玄乎还有点头皮发麻。
毕竟这一系列事端里所有的祸因差不多都是由那“八十块大洋”给引出来的。
骗钱跑路，偷钱丧命，分赃不匀内讧杀人……每一项都离不开它。
“真就是现世报，示警世人绝不能起贪念行恶事。”管事的摇头唏嘘，“好在结局不错，善有善报，梅绣娘真是个好人呐。”
管事的是男人，所以也只是单纯感叹，可同样只想守着女儿过的王宝珍却是眼神一闪，秒懂了梅绣娘此举的深意。
她捐出去的哪是什么学费，是用街坊邻居的小孩前程给自己和女儿换一份安稳罢了。
这八十银元的经历若换成生意买卖，分明就是个至少百分之三百的暴利。
“原来是这样。”女东家缓缓扯开一个笑容，“有梅绣娘这般支持，想来学堂的建设工作会更顺利。我都有些期待她的孩子过来上学了，能有妍姐儿玩在一起可就更好了。”
管事闻言不由诧异抬头，毕竟论起门第城东的“半城”王家和城西破落巷子里的李家差距简直是云泥之别，更别说李家母女连顶梁柱都没了，大小姐竟然还想着让妍姑娘跟一个绣娘之女做朋友，真是……
咳，他管那么宽干什么，老实干活拿钱就行了。
* * *
城东王家发生的事，远在城西的小菱一无所知。
她这会儿正和阿娘一起去南边的莲湖采莲呢！
夏季日头毒辣，外出要做什么当然是要赶早，所以天刚刚亮，她就跟着阿娘一起出门，然后和外面早就约好的其他几户婶娘一起往莲湖出发。
南城的西南方向有一片宽阔的内湖，与城南港口奔腾的大江不同，这里是恬然宁和的，被附近的居民种下了大片大片的莲枝。
高且大的碧绿荷叶几乎铺满整个湖泊，上面接连点缀着粉白的荷花莲朵，采莲的小舟行在其中几乎都要被淹没了，站在岸边的人只隐约看见其中有船在游移，只有船家的小调在翠粉一片的湖面上飘荡。
这样的景色是美的，但在小孩眼里只有好玩和有趣。
“采藕喽，采藕喽！”
“我不是来采藕的，我是来摘花跟莲叶的，阿娘要用。”
“你们看底下有鱼！我还看到赤虾了！”
“水蜘蛛！水蜘蛛！”
“小菱我帮你采。”
带着小孩是没办法去深水区那边的，但就是水深不足一米的浅水湖畔，小孩们的尖叫笑闹也足以将莲湖的那份静美给破坏得一干二净。
大人们对此无可奈何，最后只冷眼嘀咕，等过完中秋你们的快活日子就全都结束了，一个两个全给他们上学去。
一众拿荷叶当伞挡太阳的小屁孩里，小菱的尖叫声最大，也玩得最疯，时不时还嘟嘴两只赤脚在淤泥地里连跺。
在看到阿娘好好的，小叔一家全部消失，接着就是城中心在建大学堂之后，小姑娘彻底相信自己早先其实就是做了一个恶梦，一个跟现实有点关联但实际上全相反的梦。
她没有长大到十三岁，没有离开家乡，她还是那个五岁，那个在家里被娘护着爱着的五岁。“阿娘！阿娘你看，我抓到了赤虾！”
从黑深残萝莉逐渐转变为熊孩子的小菱举着手里张牙舞爪的小龙虾，一张明显有被晒黑一个度的小脸红扑扑的，咧开嘴时一口小牙很是显眼。
那边同样也在浅水区活动的阿娘闻言半转过身，连带怀中抱着的几枝碧叶与粉荷也露了脸，看到女儿的泥猴模样不由笑了：“淘气。”
女人一身类似渔家女的着衣打扮，蓝碎花小衣加包髻的寻常造型，本就温柔的气质立于莲湖里，轻浅的一笑配着映在颊边的碧叶粉荷，却是直接把小菱和旁边的一群孩子给看呆了。
“小菱，你阿娘好温柔好好啊！”
回家时，有个小萝卜头感叹。
“像我阿娘看我疯成你那样，早就举起棍子抽我了。”
这一身泥一身水的，洗得费劲还费衣服，本就不经磋磨的布料迟早要再出一个洞，那都是该打的理由。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其他人的附和。
“我阿娘最喜欢说的就是「小兔崽子，你的衣服是老娘一针一线熬出来的，悠着点啊！」”
“我娘也是，我鞋子破了她也会这么说，还老喜欢揪我耳朵！”
“我娘喜欢打我屁股。”
小孩们忽然分享起了自己的挨打日常，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分明又显示出早就被打成老油条根本不在乎的心态。除了那些高门大户，南城里的小孩们大多都是这样挨打着过来的。
但就算如此，该羡慕小菱有个不打人甚至都不骂人的阿娘还是羡慕的。
“梅婶婶总是那么温柔，真羡慕小菱你，想干什么都行。”
小菱对此也很骄傲：“我阿娘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但她也会训斥我啦，会慢慢教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后头都有好好遵守哦！”
因为阿娘只有她，她也只有阿娘，而且身上的衣服她也可以自己洗，才不让阿娘费心呢。
这样一想，梦里的自己干了七八年的家务还是挺有用的。
就在这时，苗苗姐突然出声：“小菱，过了中秋我们就去上学了，你有想好除了识字以外还学什么吗？我阿娘想让我学刺绣，以后就像你阿娘一样做个绣娘，干净又体面。你呢，会跟你阿娘学刺绣吗？”
大学堂并不是只专门教人学问的地方，还贴合了小城实际会教学生们一些粗浅的一技之长，不会太精深伤害到谁家利益但也足够去那些工匠铺子里当个熟练工继续进修，毕业以后不论城里还是城外找个专业对口的高薪工作要容易得多。
所以孙苗苗才会有此一问。
她这个问题让小菱一愣，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抓着荷叶杆的小肉手。
刺绣……
回忆起家务活中自己干得最不行的缝补技术，那歪歪扭扭在小婶的拳打脚踢下都没能变得笔直的缝线，小姑娘忽然打了一个哆嗦。
她，她继承不了阿娘的本事。
但问她除了读书习字外，还想学什么？
她是真不知道。“阿娘！阿娘你看，我抓到了赤虾！”
从黑深残萝莉逐渐转变为熊孩子的小菱举着手里张牙舞爪的小龙虾，一张明显有被晒黑一个度的小脸红扑扑的，咧开嘴时一口小牙很是显眼。
那边同样也在浅水区活动的阿娘闻言半转过身，连带怀中抱着的几枝碧叶与粉荷也露了脸，看到女儿的泥猴模样不由笑了：“淘气。”
女人一身类似渔家女的着衣打扮，蓝碎花小衣加包髻的寻常造型，本就温柔的气质立于莲湖里，轻浅的一笑配着映在颊边的碧叶粉荷，却是直接把小菱和旁边的一群孩子给看呆了。
“小菱，你阿娘好温柔好好啊！”
回家时，有个小萝卜头感叹。
“像我阿娘看我疯成你那样，早就举起棍子抽我了。”
这一身泥一身水的，洗得费劲还费衣服，本就不经磋磨的布料迟早要再出一个洞，那都是该打的理由。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其他人的附和。
“我阿娘最喜欢说的就是「小兔崽子，你的衣服是老娘一针一线熬出来的，悠着点啊！」”
“我娘也是，我鞋子破了她也会这么说，还老喜欢揪我耳朵！”
“我娘喜欢打我屁股。”
小孩们忽然分享起了自己的挨打日常，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分明又显示出早就被打成老油条根本不在乎的心态。除了那些高门大户，南城里的小孩们大多都是这样挨打着过来的。
但就算如此，该羡慕小菱有个不打人甚至都不骂人的阿娘还是羡慕的。
“梅婶婶总是那么温柔，真羡慕小菱你，想干什么都行。”
小菱对此也很骄傲：“我阿娘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但她也会训斥我啦，会慢慢教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后头都有好好遵守哦！”
因为阿娘只有她，她也只有阿娘，而且身上的衣服她也可以自己洗，才不让阿娘费心呢。
这样一想，梦里的自己干了七八年的家务还是挺有用的。
就在这时，苗苗姐突然出声：“小菱，过了中秋我们就去上学了，你有想好除了识字以外还学什么吗？我阿娘想让我学刺绣，以后就像你阿娘一样做个绣娘，干净又体面。你呢，会跟你阿娘学刺绣吗？”
大学堂并不是只专门教人学问的地方，还贴合了小城实际会教学生们一些粗浅的一技之长，不会太精深伤害到谁家利益但也足够去那些工匠铺子里当个熟练工继续进修，毕业以后不论城里还是城外找个专业对口的高薪工作要容易得多。
所以孙苗苗才会有此一问。
她这个问题让小菱一愣，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抓着荷叶杆的小肉手。
刺绣……
回忆起家务活中自己干得最不行的缝补技术，那歪歪扭扭在小婶的拳打脚踢下都没能变得笔直的缝线，小姑娘忽然打了一个哆嗦。
她，她继承不了阿娘的本事。
但问她除了读书习字外，还想学什么？
她是真不知道。“阿娘！阿娘你看，我抓到了赤虾！”
从黑深残萝莉逐渐转变为熊孩子的小菱举着手里张牙舞爪的小龙虾，一张明显有被晒黑一个度的小脸红扑扑的，咧开嘴时一口小牙很是显眼。
那边同样也在浅水区活动的阿娘闻言半转过身，连带怀中抱着的几枝碧叶与粉荷也露了脸，看到女儿的泥猴模样不由笑了：“淘气。”
女人一身类似渔家女的着衣打扮，蓝碎花小衣加包髻的寻常造型，本就温柔的气质立于莲湖里，轻浅的一笑配着映在颊边的碧叶粉荷，却是直接把小菱和旁边的一群孩子给看呆了。
“小菱，你阿娘好温柔好好啊！”
回家时，有个小萝卜头感叹。
“像我阿娘看我疯成你那样，早就举起棍子抽我了。”
这一身泥一身水的，洗得费劲还费衣服，本就不经磋磨的布料迟早要再出一个洞，那都是该打的理由。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其他人的附和。
“我阿娘最喜欢说的就是「小兔崽子，你的衣服是老娘一针一线熬出来的，悠着点啊！」”
“我娘也是，我鞋子破了她也会这么说，还老喜欢揪我耳朵！”
“我娘喜欢打我屁股。”
小孩们忽然分享起了自己的挨打日常，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分明又显示出早就被打成老油条根本不在乎的心态。除了那些高门大户，南城里的小孩们大多都是这样挨打着过来的。
但就算如此，该羡慕小菱有个不打人甚至都不骂人的阿娘还是羡慕的。
“梅婶婶总是那么温柔，真羡慕小菱你，想干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