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他失去了狐皮,可不就是被人刮去了血肉?
他该有多痛,又有多么的绝望?
可是,他为何不反抗?
姒玄衣尝试着将他紧紧捂住左胸的右手拿下来,然而,这才发现,那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胸腔内,仿佛在保护着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可若不取下手臂,又怎能救他一命?
她一狠心,手上一用力,「哧」一声,将他的手拔了下来,一个被卷起来的东西,从他的掌心中掉落。
她手跟着一颤,缓缓放下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捡起,打开,那是一张画,上面是一只在树下浅寐的白狐,在它的怀里,蜷缩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芳华黯淡,白狐生得一双纯净的幽蓝色瞳孔,与那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整幅画仅有那双眼最是生动,却色淡如水,却成了他在这世间唯一的颜色。
见此,姒玄衣心头的悲恸仿佛汇聚成惊天巨浪,眼前的画面骤然模糊,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决了堤。
那日,她试着做了画笔和颜料,为了尝试颜料的色调,无聊之间将记忆落于纸上,明明是随意的一笔一画,却被他随手带走,当作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收藏着,宁可伤了自己,也要保护这幅画,那双紧闭的眼,好似蕴藏诉不完的思念,那深深扎进胸肉的指甲,饱含着比沧海桑田更加深沉的爱意。
姒玄衣喉头打着哽咽,胸口仿佛被万千利刃穿心,那该死的泪啊,止不住的落下!
可是,她必须争分夺秒地救他,他不能死!
涂山浔,你不能死,听到了没有!
姒玄衣紧紧咬着口牙槽,生生逼回泪意,不动声色地将画卷起,轻掖入他的皮毛中,全力施展术法,将妖丹放入他腹部的豁口中,一针一针为他缝合,又把那狐皮一寸一寸给他套上,鲜红的血液在雪白的天地间格外明显,一滴一滴流成线,触目惊心!
鹅毛大雪覆盖天地,雪花不断坠落,仿佛拥吻着沉眠于雪地深处,躺在血珀之中的男人,就好像他的血,他的心,他的魂,他的一切,欲以这般沉静而优雅的姿势,带走她百世的悲怆。
这个男人,为了她付出太多了,多到她不知该如何偿还。
将妖丹与狐皮缝合进身体后,涂山浔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随时都可能死去。
人世间最后一头纯血雄性九尾天狐,堂堂一代妖王,那与风月同侪,惊才风逸,雅人深致的男子,为了她,以身饲蛊,被人剥狐皮,挖妖丹,断九尾,一身九州天地惧颤的修为所剩无几,生命垂危,而她能为他做的,却寥寥无几……
“这是九尾天狐族的髓液。”载羿将一个玉瓶丢过去,“喂他服下,便会快速恢复生机。”
姒玄衣闻言,转身将脚边的玉瓶捡起来,快速放在鼻尖上嗅了嗅,一股淡淡的幽香徘徊在鼻息间,没有毒,她沉思了片刻,没有比现在更快的情况了,只得将玉瓶中的髓液喂入其口中,散发着浅蓝色幽光的髓液入口即化,涂山浔的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渐渐回笼。
这一次载羿没有骗她,可他怎会有九尾天狐族的髓液?
姒玄衣的一颗心全都放在涂山浔身上,却不知这一幕被随后赶来的冥北幽全都看在眼底。
他,就站在姒玄衣的身后,距离三十余米处,而载羿没有给他任何靠近姒玄衣的机会,反是张弓拉弦,异常果断地将两支弧矢「嗖、嗖」两声破空之音,极速射向姒玄衣,另一支则直逼冥北幽面门而去。
冥北幽长臂一挥,打落那弧矢,眼底惊怒骇人,身势卷起一股恐怖的肃杀之气,想要冲出去,被一旁的子狐和玄狐紧紧拽住,“主上,王上和殿下都在他手里,他这是在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表兄,他们说得对,帝姬还在他手里!”这时,从后面赶来的花有容和花无错也紧紧拽住他。
冥北幽愤然甩开几人,却嗅到一抹新鲜的血腥,举目看去,灰蓝色的瞳孔一缩,果不其然,载羿的弧矢并未射中姒玄衣的要害,却生生射穿了她的小腿。
她怒而转身,横视着载羿。
同时,眼角的余光也看到了雪地中那一抹颀长的身影,还有他脚下的那只弧矢,心口莫名一痛。
“跟我走。”载羿冷冰冰地说。
姒玄衣不语,看着涂山浔身上那可怕的伤势正在慢慢愈合,呼吸渐渐恢复,却并无任何苏醒的迹象。
在过去,载羿对她都是冷冰冰的,以至于她从来都不知道,此人心思城府如此之深,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
涂山浔是击倒她战意的一剂猛药,而妺喜,则是牵制住她所有思维和行动的筹码,更是掣肘姒履癸的关键所在。
不仅如此,只要她和妺喜在载羿手里,姒履癸和冥北幽都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世间,还有谁能救她们母女?
“带着他,走吧!”姒玄衣清冷的嗓音,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外悲冷。
这话,是对远处的冥北幽说的。
“殿下,三思。”花无错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身上还带着伤,但他知道,若是姒玄衣就这么跟着载羿走,定然是凶多吉少,身为人臣,怎能把君王妻女留在这虎狼之地?
“兄长!”花有容紧紧拉住花无错的胳膊,摇了摇头。
“载羿,将孤的母后交给冥北幽送回寻城!”姒玄衣望着载羿,淡漠地道,“孤会留下。”
“玄衣!”冥北幽心口一紧,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
“北幽战侯,玄衣乃九州帝姬,本太子未过门的妻,她的闺名,也是你能唤的?”载羿嘴角一勾,他可没忘记当初在夏后皇朝的皇宫内,冥北幽是怎么奚落他,嘲讽他的。
言罢,上前一把抓住姒玄衣的手腕,走到冥北幽的面前,脸上尽是得偿所愿的傲慢,还有对冥北幽那种深深的轻蔑与挑衅:“一个月后,三月初九,本太子便会宴请九州三千列国前来参加吾与帝姬的大婚祭祀礼,那时,还望北幽战侯也来送一句祝福,本太子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证明,不论是驸马,还是皇夫,帝姬的夫婿,只能是我有穷载羿!”
什么北幽战侯,号称无敌于沙场,什么涂山妖王,修为通天,什么有辛国新君,俊美无双,风大司马的独子,多智若妖,如今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不过尔尔,皆是他的手下败将!
他就是要姒玄衣看清楚现实,不管她如何改变,如何强大,最后都只能臣服在他的身下,沦为他身边的附庸!
“你找死!”冥北幽一脚踏上前,雄悍的身躯,牙关紧咬,双眸喷火。
“载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姒玄衣挣脱他的钳制,冷厉的目光对上那双毫无情感的灰色瞳孔,“孤方才说过,你先放了孤的母后与涂山浔,让冥北幽送他们回寻,孤便会留下!”
涂山浔垂眸,望着姒玄衣那双狠狠攥着的小手,冷然一笑,忽地,扬起手臂。
只见那水晶棺椁处,阵阵血色红光冲天而起,发出「嗡嗡嗡,滋啦啦」的响声。
“母后!”姒玄衣心脏狠狠一缩,惊呼一声:碎魂阵!
她浑身都在颤抖,缓缓转头,朝载羿看去,陡然如一道闪电帮冲上去「啪!」一个耳光,狠狠扇在载羿的脸上,「啪!」又是一个耳光,扇在另一边脸上,载羿嘴角迅速溢出一抹血迹,一手拂在腰后,仍然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站在寒风中,平静地看着她。
只是那一双瞳眸的深处,似有两点猩红的血芒划过,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女人,一张凶悍的小脸,由青到白,由白到红,暴怒却不得不隐忍,哪怕是不顾一切地恨着他,五官都因此而扭曲成了暴怒的狮子,却依然那么的美,载羿温文尔雅惯了的面庞上,燃起一丝玩味的火种,仿佛以此来隔绝姒玄衣对他的抗拒与愤怒。
“元妃娘娘乃你的生母,我们大婚之日,她怎能缺席?”载羿嗓音里,带着无尽的温柔,如同优雅的猫轻叫着,还露出尖利雪白的牙,“还望帝姬恕罪,大婚之后,臣一定会如约,释放元妃娘娘。”
姒玄衣从不曾看见过这个男人对自己这般的温柔,可是却是以她母后的性命为代价,这样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可怕的存在,他的每一个呼吸,都能点燃她心头的怒火,可她的内心,此刻却是惊人的平静,平静到伸手就能将他活活掐死,撕碎,让这片天地间的空气,细菌,全都品尝到这条毒蛇血液的味道。
“载羿,你果然阴险歹毒,很懂得掐住一个人的死穴。”姒玄衣的神情异常冰冷,让这冰天雪地的空气都在低吼,抱团撕扯,那双平静的鸳鸯眸,狂暴无情地横视着眼前人。
载羿闻言,不以为然,笑容反倒是添了几许柔情。
她用侧身,对冥北幽道,“你们走吧!”
说罢了这四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指甲深深嵌入掌中的肉里,握得满手殷红,一滴一滴坠入雪地,宛若凋落的血梅,凄婉,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