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亲亦是这般同我说的。”嬴涓低下头扒拉着火堆,树枝顶端沾了一星火苗,须臾即被风吹散。“但我不喜欢行医看病。”
嬴涓在回春堂学医的那十数载光阴里见过数不清的江湖豪杰,他们歌酒洒脱、侠行四方,这令拘谨已久的嬴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阿姊看到遍体鳞伤的江湖人时会怕得脸色发白,但他不会,他对那个血肉横飞的地方充满了期待。嬴涓始终认为,既生为堂堂男子,平生便最应征战沙场或是驰骋江湖。
由是父母亲越反对、医家规矩越拘束,他便越对刀光剑影的乱象心驰神往,因而才会不顾阿姊的劝阻跑了出来。往阴阳家学武只是个宽慰自己夫子与阿姊的借口,往谁家学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加入那个朝思暮想的有血性的群体。
“你的想法倒是特别。”容宣笑了笑,他还是头一次见对乱世向往之人。这也许是嬴涓被规矩压抑许久的竭力反抗,他向往的并非乱世,而是无拘的人生。
“阿姊亦是这般说我,她骂我来着,说我天性张狂,无有善良,毫无医者仁心。”嬴涓有些委屈,他心里亦是盼望着海晏河清、世道太平,但这与他的理想并不冲突。
“你阿姊……”容宣隐约记起一人,“可是名嫘?”
“是啊!”嬴涓一拍大腿,激动道,“君侯认得阿姊?”
何止认识,还险些闹得不甚愉快。
容宣讪讪地点了点头,只说是数年前受过一次重伤,曾托嬴嫘医师照看过一段时间,甚是感激。
闻言,嬴涓大为开心,连称“甚巧”。他还记得从前赢嫘频繁在他与同窗面前提起东原丞相子渊之绝代风华,人尽皆知赢嫘对丞相子渊心存好感,不曾想那人竟是容宣。既是阿姊心悦之人,嬴涓因而同容宣更为亲近。“说起来阿姊对君侯亦曾怀有少女心思,也想过终生追随君侯,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放弃了,直到遇见了如今的夫婿,成婚之后便一心同其行医济世……”
容宣当初确实频频收到嬴嫘的来信,其心思于信中表露无遗,他婉拒几回后对方却仍是坚持。容宣深以为感情这种事有意时需得尽快表露心迹热烈追求,无意时更得斩钉截铁拒之千里,拉来扯去言辞模糊于己于人皆不善,于是直接写了一封回信表明了态度。幸好当时对方未曾问他心悦之人名姓,否则今日怕是要露馅。
“若是君侯能与阿姊结为连理倒也是佳话一折,只可惜有缘无分。”嬴涓颇为惋惜地感叹一声。
“无甚可惜,世间情深缘浅、情浅缘深之事不一而足,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我倒有些羡慕嬴嫘医师的豁然洒脱。”容宣垂眸笑着,手指聊聊拨弄着琴弦,发出泠泠悠然之音,火光映得他双颊又红又烫,“宣未来东原之时便隐隐将心意许与一人,只是那时年幼不知情事,只当做密友处之,尚不知相思嫉妒为何意,同伴挑破亦不敢认。待年岁渐长,见多世间男女情浓,方懂个中悱恻心思,好在为时未晚得偿所愿。情意之中冷暖悲欢滋味甚是奇妙,犹如附骨蜜糖,令人难以忘怀,虽深陷其中有多般难描苦处,却也心怀感激甘之如饴。”
嬴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许是因为君侯过于喜爱陵萧夫人,因此不怕苦难。君侯与夫人如此情深意长,定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多谢!”容宣顿时心情雀跃起来,看嬴涓顺眼了好多。他很喜欢“陵萧”这个称呼,但私以为“秦萧”更好一些,也不知萧琅更喜欢哪一个。
“可惜我就没这个运气,”嬴涓无聊地划拉着草叶,话里话外带着几分抱怨,“父亲给我定的那门婚事我连对方的模样都未曾见过,他也不过与那淑女的父亲见过两次而已,便急吼吼地催着我与人家成婚,指不定人家亦是不愿。”
容宣了然地笑道,“令尊是盼着你成婚之后快些收心,想必他并不欣赏你所谓的理想。”
“君侯怎么知道?”嬴涓惊讶地看着他。
“等你为人父母时便能体会到这一片爱子之心了。”
“啊,君侯竟已为人父母了吗?”
“呃……尚且没有。”
“哦。”嬴涓看向容宣的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对长辈说教的鄙夷。
这孩子怎地一点儿也不经夸!
容宣现在看嬴涓又有些碍眼,他抱着琴起身回帐篷睡觉去了。
嬴涓目送容宣离开,复低下头去继续扒拉着草叶和火堆。他暗自庆幸自己跑得快,趁两家尚未订立婚约时便已离家,正好免得辜负了那家淑女,自己不愿更别耽搁人家。而他跑得又恰是时候,早一日晚一日都遇不见季萧,可见他与季萧之间缘分颇深。
他想着想着忽然笑了一下,心中不禁暗忖,也不知来年春夏季萧愿不愿意随他一道去武陵看看,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夭夭桃花,红白葳蕤,其华灼灼,想必与季萧的明媚鲜妍十分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