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皋端坐案首，抚须不语。</p>
朱厚熜手捧韩非，埋首苦读，黄锦侍立在侧。</p>
自那日袁先生说，可随他习《韩非》之后，不过半日，便有长史司之人送来了一卷书册，正是《韩非子》。</p>
几日读下来，虽多有不解之处，却也颇有所得。</p>
今日，天光放亮，袁宗皋便入了中正斋。</p>
“世子可知，读《韩非》，何也？”</p>
略做沉吟，朱厚熜便苦笑道：“不瞒先生，区区两日光景，也只是将此书大略翻了一遍，先贤大作，自是圭臬。粗读下来，只觉法之重，势之大，术之妙，受益颇多。”</p>
袁宗皋捻须一笑，“两三日间，能得法、术、势三字，也算不错了。”</p>
暖风吹拂斗拱，铜铃洒下纶音。</p>
袁宗皋踱步而起，负手行至宫宇门前，目光穿透重重朱墙飞檐，重重的叹息一声，面色变得肃然又凝重。</p>
“世子可知，法家之说，其根源在于性恶之论。”</p>
性恶？</p>
中正斋正殿内，朱厚熜、黄锦二人，齐齐一愕。</p>
“敢请先生教我，何以性恶？且不说常怀四端之心，乃是善；秉承五德亦是善；何况蒙学《三字经》亦云：人之初，性本善。”</p>
闻言，袁宗皋抚须的手放下，欲言又止，心底却是千般不愿，万般迟疑。</p>
袁宗皋迟疑有二。</p>
一则，数十年寒窗苦读，四书五经之圭臬，儒家之道，深刻骨髓，是他抹不去的根。</p>
然而年近古稀，一生行道，见得多了，便也想的多了，人性果真是善的？</p>
且不说，众多至圣先贤所推崇的三代之治，自周秦之变以降，便已经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p>
周秦之变后的礼崩乐坏，自有其道理。</p>
之后数千年，朝代更迭，何以始终阳儒阴法？内圣外王？</p>
年近古稀，一生行道，方知人性本恶！</p>
二则，他入府时，世子尚未出生，算是眼看着朱厚熜长大的。朱厚熜虽与张邦奇有师徒之名，蒙师实则是他。</p>
世子虽读书经年，四书五经俱有涉猎，可距离知礼、明义，乃至于行道，尚有一段距离。</p>
儒学之道，更是在两可之间。</p>
骤然读法家之学，于世子而言，是祸非福。</p>
可如今，千岁猝然升遐，世子尚在冲龄，若欲担起兴府重担，如何能不习法家之言</p>
良久，神色蓦的一暗，袁宗皋终是艰难开口道：“恶之大者，如党锢、如外戚、如阉宦，如奸邪，眉上而欺下，祸乱朝纲，为祸寰宇，致使生民受累，重则天下板荡，龙蛇起陆！</p>
恶之小者，乡野之间，尚有田地、引水之争，以至于械斗屡禁不绝。</p>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也。”</p>
“可是。。。”</p>
探手虚扶，袁宗皋止住朱厚熜将欲脱口的言语，肃然道：“既然粗读《韩非》，当知在《韩非子奸劫弑臣》里有言：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此便是趋利避害。”</p>
眼见朱厚熜沉默下来，若有所思，袁宗皋索性不再迟疑。</p>
恍惚间，堆积于胸腔、深藏于腹中的言语，如鲠在喉，不吐不快。</p>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云：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p>
“《韩非子·备内》云：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p>
“如此，世子可知人性本恶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