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去的时候就没有哭,就是摔的那一跤重了点,额头都碰破了。娭毑说过刘伟有两个叔叔,比刘伟的父亲小比刘伟的大姑姑大,是老二和老三。他俩生下没多久就死了,生老二那年是灾年,长沙的米店都被抢了。本来生下来就没多大,出来后又没东西吃,还没好好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走了,打了一个转身就走了。老三养到六岁出麻子死了。刘伟的父亲以前出过,没有染上。出麻子一生只出一次,幸亏出过了,要不然也会死。那年出麻子的都死了,没剩下一个,真是厉害,没见过有那么厉害的麻子。
刘伟比两个叔叔强,就算一到朝鲜就死,那也在这世上活了十九年了。刘伟记起自己是农历六月十六的生日,已经满了十九岁了。他不记得生日那天,有没有吃鸡蛋。小的时候,妈妈总要在刘伟生日那天给他煮两个鸡蛋,想必今年应该也是吃了的。他想算一算生日过了多久了,可他算不出来,他记不得今天几号。“今天几号?”他问站在他旁边的王京。“什么?”“今天几号?”“十一月十二。”“阴历?”“不知道。”站在老远的那个脸很黑的人大声喊道:“初三,十月初三。十月十三我生日,还有十天。”
车上所有人都把自己的生日说出来了,乱得很,不好记有人建议按年龄重新排队。刘伟排在了第三位,一开始第三,最后重新核查,排到了第二位,原来的第二,比刘伟整整小了一岁。
又有好多过渡的车子等在路旁,轮渡还是在岸这边等候,刘伟他们的车子和上次一样没有靠边,直接往船上开去。刘伟又看见了装满人的客车,他再一次仔细搜索着客车内外的每一个人,试着找到某一个熟悉的面孔。刘伟知道这次的渡船和上次不同了,这次要过的河比上次的宽了很多,应该是父亲曾经说起过的湘江。湘江已经离杜李很远了,杜李很难有人来这里的。可他还是固执的搜索着客车旁边站着的乘客模样的人,甚至比上一次更加认真,盯着每一张脸看。继而,他把自己的搜索对象扩展到了路边的行人、树上的小鸟、滩头淤泥上的那株小草和江中迎面流过来的浊水。点点滴滴,带不走的点点滴滴;留不下,他的内心已经被荒芜充斥;说句话吧,再听一次乡音,可是说什么呢?他喝完递上来的大碗茶,把碗递回去,吐词清晰地说道:“劳歪你哒!”那人笑了笑没有回话,而这笑容,也和乡音一样可心。
还没弄清楚城里人点的那灯烧的是什么,怎么那么亮,车就开动了。一个中间开门的有屋顶的房子好长,他们说这叫车厢。一盏马灯挂在中央,整个车厢都不黑了。车子一点也不颠簸,很平稳,不像白天那车。车轮还有节奏的发生“哐当”“哐当”的声音,先是前边响一下,接着是身下,再接着是后边,一直这样响着,只要车在开着,就一直这样响着,不响了,就是停车了。停车了就会有人送饭菜上来。开始一两餐的饭菜还有辣椒,后面的就没有了。送上来的是他们叫做“馒头”的大饭团,大饭团有个好处,不必用碗装,拿在手中就行。大碗用来装汤,小碗用来装盐菜。
把饭打好了,把水送上来就关门,也不让看看外面的树。刘伟趁班长不注意,时不时靠近车门的缝隙往外看。外面没几棵树,有也很小,不粗。老远的地方还有,看不清认不得是什么树。这里的田好宽,比金家台的田都大,看不到边。田里没庄稼了,到处都堆着高粱杆子。这里种这么多高粱干什么,又不好吃。高粱米没有大米好吃,刘伟知道,刘伟家的高粱米一般喂鸡。
再往前走,天就冷了,冷得不行,越来越冷,把在长沙给的另外一件衬衫和外衣都穿上,还是冷,似乎是不能靠穿衣服可以抵御的冷。带兵的,比刘伟他们穿得多,不过他也冷,冷得打哆嗦。新兵们实在受不了了,去问他,他老是那句话:“快了,出了关就有我们自己的兵站。”刘伟不知道出关是什么意思,他不得不相信他,也就相信很快就有御寒的冬衣了。
果然,刘伟他们穿上很重很重的棉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点都不冷,就算再大的雪也不会不冷。这里的雪和老家的雪不同,老家的雪可以捏成一坨一坨,滚成雪球,越滚越大的,这里的雪捏不拢来,稀散的。好在手榴弹是一大坨。
刘伟他们一下车,还没来得及适用这寒冷的天气,就开始训练,也不练站队,直接学开枪。给刘伟的是一支枪杆缺了一块的中正式步枪,也就开了五枪,接着练投弹。投弹没什么难的,投得远就好,用实弹投了一次,感受了一次爆炸就不让投了。
休息了两天,学唱了《打败美国野心狼》这首歌。没有冻出病来的人就出发了。刘伟跟着大家来到一条河的边上,王京没来他病了,在车上就冻病了,黑黑来了,他比刘伟还抗冻。
河里尽是冰,快和对面连起来了。他们说这就是鸭绿江,过了这江就是朝鲜。他跟着大家跨过了那条河,不是跨过去的,太宽了跨不过去,是坐船过去的。那一晚的月亮不是很圆但是很大,刘伟问黑黑:“这儿的月亮怎么这么大?”黑黑没有回话,有人说不准说话。不准说话,当然也不准唱歌,刘伟没有唱歌,大家都没有唱,不是唱着歌过去的。刘伟过江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前边的人说什么,他就跟着做,哪里想得起还有一首歌。
过了河就是朝鲜,一到朝鲜情况就不同了,不是走就是跑,好像朝鲜的路永远也跑不完似的。他记得教员拿出来的图上画的朝鲜就是一个岛,四面八方都是大海。他几次产生一直跑到了海里面的幻觉,吓了一跳,就像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一样。
终于不跑了,跑了好几天了,也该歇歇了。可不能歇,看见美国佬了,好多。我们死了好多人,有的背到了后边山坡,有的没有,到处摆着。刘伟跳下了战壕,战壕里到处都是血迹,血浸到雪里面去了,结成了冰。开始还不知道,以为这里的雪就是红色的,后来知道,也顾不得了。刘伟伏在血迹上学着别人的样子向前边开枪。旁边那人不让他开枪,说子弹金贵,你这枪不行,要等敌人靠近了才可以开枪。刘伟不管,他要把枪里面装的五发子弹打完。打到第五发时,刘伟看见一个美国佬倒了下去,刘伟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打中了?”旁边那人伸直了脖子看了看,问道:“是树桩子旁边那个吗?”“是呀。”“你再打五发,给!”刘伟接过子弹,再打了五发,一个也没打着,刘伟沮丧地蹲了下来。过了一会,刘伟又站了起来。这次他第一枪就打着了一个人,开边一个挎手枪的人说道:“给他一支三零!”刘伟拿着这支叫做“三零”的枪打着了好几个美国佬。正过瘾呢,美国人的飞机来了,刘伟不知道怎么躲,被炸晕了。
刘伟被黑黑喊醒来的时候,找不到那支“三零”枪了。他跟着黑黑投手榴弹。才投了四五颗,黑黑中枪了,肩膀歪了一下,他站得太高了。黑黑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榴弹,没够着,刘伟看见了,快速捡起扔了出去。手榴弹响了,没出去多远就响了。
刘伟从小爱玩炮仗,不知道害怕,这下被大炮仗炸了,再也不敢玩炮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