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晟听过领导讲话,看过报纸和红头文件,听到过一些地方的经验报告,知道有个规定:每个行政村不少于两个地主,但不限于两个地主,那些前期试点的地方就是按照每个村定两个地主的标准执行的。王友晟把最后一口红薯咽下,说道:“各家的田土已经查清楚了,上报到区里,按田亩数一划就清楚了。有两家是跑不了,郭家和李家。”胡亮说道:“东家的田不多,后面的吴家田是王万昌硬塞的,当时我们都不同意买。”“你又在帮他说话了。”“不是。”“什么不是?我就不满意你这一点,你其他方面都好,工作上很有特点,几个村中,金家台我最放心,可就是这一点,讲到李昭福你就犯怂。跟你讲了多少遍了,他一直在剥削你。你说,他要是没有田土,他还会雇你,还会剥削你吗?”“那不会。”“是呀,不把土地从他们地主的手中拿过来,他就还会剥削你,你就还是翻不了身。就说今年吧,年初给你家安排了七亩多田,你今年的情况就不同了吧,准备也杀年猪吧?”赵怀德插话道:“已经杀了。”王友晟满怀高兴地说道:“是吧!还有,他们说文娟怀上了,是不是真的?”胡亮说道:“事情是你说的这样,不过田里的事我没做多少,都是东家、魏爹他们帮着做的。”王友晟说道:“也该让我们享一享福,让那些地主劳动劳动了。”胡亮争辩道:“东家以前也劳动,只是不作田里的事。地里的事他都做,和我们一起出工,回来还要搞饭给我们吃。你不是念了文件吗,文件上说的,这种人算富农。不做事的才叫地主。”
张丰凯站起来说道:“胡亮!你怎么可以站在地主的立场说话。还有,你一口一句‘东家’,你当他的牛马,还当出味道了,是吗?”胡亮站来说道:“谁是牛马,你才是。你要你崽当牛犁田,你崽……”王友晟摇了一下手,制止了胡亮,等两人坐下后,说道:“张丰凯!我们都是同志,不能说过激的话。胡亮!当牛做马,有这种说法。还有,你刚才讲的文件没错,我说的也没有错。那种不做事的地主,我们这里没几个。完全不做事的地主几乎没有。”胡亮说道:“郭玉明就不做事。”赵怀德站起来说道:“要不今天,我们就不说这事了。亮子!王队长还要赶回去,我们就不拿事拦他了,好嘛!”
张丰凯听说王友晟要回去,连忙说道:“怎么好让王队长空着手回去。”“我家十六昨天到河里摸了两条鱼。你等着,我回去拿。”王友晟连忙说道:“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胡亮过来说道:“那怎么好意思不拿,这么冷的天,人家特意从河里捞的。”张丰凯说道:“这话说得好像是十六偷了谁家的鱼似的。”胡亮回应道:“那不会,他怎么会干这种事。王队长!你说怪不怪,张十六什么草呀,药呀都不认得,偏偏认得醉鱼草。你说奇怪不奇怪。”王友晟白了胡亮一眼,心想这胡亮怎么也能说这样油腔滑调的话,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笑着说道:“你们俩一在一起就相互说对方的怪话。这要不得,影响形象影响团结。过年了,你们就不变一变?”
王友晟看了看两人,说道:“我做回主,胡亮你杀年猪的时候,请张村长吃刨汤,好不好?”“我不去,请我也不去。”这话,张丰凯能说,因为胡亮家今年不可能再杀猪了。“你也请他,不是一回事?”张丰凯良久没做声,看见胡亮小孩一样的得意劲,很生气。
王友晟把事情搞乱了,胡亮家的年猪杀了,张丰凯家没年猪杀。话一说完就发觉不对来,也不好改口了,大声说道:“我回家了,你们都过一个热闹年!”“你也过个热闹年。”赵怀德说道。
送王友晟出来,胡亮说:“今天王友才家也杀年猪,要不吃了刨汤再走?”“不了。我还是回家,家里说不定有事等我去做呢。吃了无钱的饭,耽误有钱的工。”说完,王友晟骑上单车走了。
王友晟走后,赵怀德按张丰凯的意思把胡亮留了下来。胡亮说道:“我又不去郭家吃刨汤,我还是回去吧!”赵怀德说道:“还是说说吧,过年大家都忙,难得在一起,又没有其他人。”说着,赵怀德把胡亮拉下来坐好,胡亮问道:“说什么?”张丰凯说道:“土改,土改法也出来了,宣传了这么久,我们不能不闻不问,当没事的人一样。”胡亮说道:“我没说不管,是上面还没有土改到我们这块。”张丰凯说道:“要是过完年就来呢,要是要求明年春耕前完成呢。你不关心这问题,那就依我的把土地全部拿出来,按劳力平均分。我家有两个劳力。”胡亮站起来说道:“你想得好!我老婆就要生小孩了,小孩长大了也是劳力,到那时候怎么说?还有赵金成没几年也是劳力了,怎么算?你说怎么算!”
赵怀德再次伸手把胡亮拉下来坐好,说道:“主要是李昭福是不是地主的问题。我们也定不下来,只有一点,要是有人说李昭福是地主,我们三个都不能拦着,得让大家发表自己的意见。亮子!你看要得吗?”张丰凯抢在胡亮前边说道:“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他要拦,让他拦。谅他也没有这个本事,拦得下来。”赵怀德的话是在理的,也是出于对胡亮的关心,胡亮没话可说。
张丰凯见胡亮不说话,对赵怀德说道:“人家不理你。他就一奴才,以前是杨开林的,现在是李昭福的。”胡亮说道:“你说什么?”“我说你就是一个奴才。”胡亮说道:“你才是奴才。”“我是谁的奴才?”“吴方明。”“吴方明早死了。”“是的,他死了你还要当他的奴才。”
正说着话,张十六从杜李回来了,过来还想找赵怀德要甘蔗吃。张丰凯制止了他,问他去哪里了,要他记得去王友才家吃刨汤。张十六这才说了区楚良也要去王家吃刨汤的事。知道这一情况,张丰凯让张十六去郭家,自己去王家。
胡亮知道区楚良要来,和赵怀德说了声也就回家了。赵怀德没改变自己的计划,他和水井边的人来往少。王友才没有邀请,他不好意思去。
当前土改形势确实很紧要的。几个月前,就有土改工作队下到乡镇、下到行政村了。虽然杜李乡目前还没有来工作队,可周边,包括邵阳的一些地方,已经有了。土改的各种传言就像是应和了这越来越暖和起来的季节似的,越来越强烈地影响着杜李乡的各家各户,他们都按照自己听到的传言盘算着自家的成分。两头的不用算,像田毛头,肯定是雇农;而李昭福非地主不行;中间的各家,如刘家、王友才家、刘喜豆家就很难确定,这几家的人心里忐忑不安,四处打探各种消息。
区楚良去李昭福家拿收音机的那天,田毛头下来喊刘金殷、刘金满,说区书记在上面,李昭福喊他们上去陪酒。本来已经开始吃饭的两兄弟,连忙放下碗上了金家台,这么积极主要目的也是打探土改的消息。
酒过三巡,刘金殷问道:“土改这事是真的吗?”“怎么不是,”区楚良说道:“我老家早就土改了。”刘金满说道:“那区书记家一定是贫农吧?”“不是,是中农。我家也有几亩薄田。”“就这么定了,变不了了吗?”“那还变什么!中农挺好的。”刘金满说道:“还是贫农好。贫农可以分田,中农分不到。”“分到了地又能怎么样,我家侄媳妇的二叔,自己有块地,又分了一块地,两块地隔了三里地远,照顾得这头,照顾不了那头,讨得罪受。”李昭福笑着说道:“这不成了‘土地没家’了吗,还‘土地还家’呢!”“你又说怪话了,你这个地主老财。”“你自己说的。”“那也只是少数情况。”刘金殷问道:“区书记!只没收地主的土地吗?富农的土地呢?”“富农的土地不叫没收,叫征收,要通过专区批准。”“那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在这里也不要说了,喝酒!”“好,喝酒!”李昭福也举起了酒杯。
刘金殷问道:“没收的土地就分给贫农。”“那当然,除了没收地主的,还有从富农那里征收的,当然还有供养学校、寺庙、祠堂的公家田土,这些都分给贫农。”“就比方说,我们金家台这些田土,由亮子、魏家、曹家、贺家分倒没什么,张丰凯、赵怀德他们也可以分吗?”“也可以。”“那不行!”“什么叫那不行,只要是我讲的那些土地,就该分给我们金家台所有的贫农,不管是亮子还是赵怀德。”刘金满说道:“把赵怀德、张丰科赶出吴家田的是张丰凯,不是我们。今年,我们让他们种了,明年就该来占我们的地方了吗?哪有这样的逻辑,这不是强盗了吗?”“怎么这么说话!”“就是这么个道理。”刘金殷问道:“没收地主和征收富农,到底有什么不同,能不能说李爹是富农,多留下一些土地,那别人就分不到我们金家台的地了,可不可以这样。”“这个问题很难说,我们杜李的土改还没有开始,许多工作还没有开展,情况还不很明朗,你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刘金殷说道:“那我们还是要争取进贫协,只有进了贫协说话才起作用。”“王队长没跟你说?”“说了,我是进了,是贫协正式成员了,可是金满还只是预备组的,再有就是魏家也还在预备组。”区楚良说道:“我来杜李快一年了。来之前有人说:南方人不好打交道,蛮得很,不喜欢和人沟通,只知道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听不得别人说什么。在部队还好,到了地方上,情况就更复杂了。现在看来……”李昭福问道:“怎么样?”区楚良笑着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特别是一些地主老财。”“哈哈!”区楚良继续说道:“有些人还真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些人看上去对你笑笑呵呵的,背地里一肚子坏水。不过,你们金家台好,民风好,各家没有隔阂。从你们金家台,往外看去,其他地方的人也很好。在我们的老百姓中间,在我们农民中间,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我老家人、在你们身上都有。当然我身上也有,要不然我就感受不到这种东西了。”刘金满问:“是什么东西呢?”“说不好,就是那么一种东西,感受得到,就是说不出来。”
“是呀!”李昭福说道,“能感受这种东西,就很不错了。这种东西比以往的圣人之说,都要真切、实在,都更有作用,超乎一切。我们在不经意中就接受他了,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在那里,丢不了。”
“是呀,是呀!”区楚良说道:“我得细心想一想这个问题,说不定还真能搞出什么圣人之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