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张十六犯了事抓起来了,好些人过来说最好不要放了他,特别是那些家里有女孩的,张十六有个不好的习惯,一到六月天他就会故意把他那烦人的东西露出来。刘伟曾经喊人把他捉住,准备割掉那东西,他吓着了,也就不敢再在金家台和上磨山坳乱来,而在其他地方,特别是杜李就没人管得了他了。
该犁田了,张十六还是没有放出来。张丰凯想让熊承继把张十六放回来几天,熊承继没有同意。不过还好,熊承继要王友晟带工作队员帮张丰凯搞春耕生产。王友晟去了,牵着李昭福的牛去的。金家台的人都知道李昭福看重他的牛,很少牵他的牛做事,那天,杨开可用过半天,被刘金满用自家的牛换下了。王友晟去牵,李昭福知道是帮张丰凯,唠叨了几句,极其不情愿地答应了。转背,放心不下,戴着斗笠冒着细雨出了门,绕道到了山坡那边远远地看着。
李昭福也不是非要这样紧盯着自己的牛,以前有人用他的牛,也没像今天这样。今天下雨,下雨天犁田,容易累的是人,牛比平常轻松些。李昭福却跟了出来,为什么?不放心。
牛是王友晟去牵的可王友晟是老师出身不会用牛,只会给别人用。用牛的也就可能是两个人:一个是张丰凯,一个是高启明。张丰凯是个狠角色,用牛也是一样。刘娭毑说他曾经累死过一条牛,说是为了把田犁深一点,犁下得深,牛犁不动就狠狠的抽鞭子。牛犁了三天,第四天没有站得起来。除了张丰凯,高启明也不能叫人放心。高启明这人有点捉摸不透,刘喜豆说他尽是主意,吓死人了。李昭福想到这些才戴着斗笠出来的。
李昭福也不是专门来看牛的,他得找到由头,由头就是察看修水渠的可能性。上面这条水渠已经和杨家屋前的水渠连通了,去年连通的。李昭福还想把送水到张丰凯种的这两丘田来的水渠修整一下,加宽一些。这两丘田以前由杨家的池塘供水,收回祖田的时候,杨开林把这丘田给了自己,前几年一直作旱地使用,前年魏家和杨开可说好,试着种了一季水稻。去年给张丰凯种,没有收租子,也没留下多少粮食,症结还是在灌溉上。李昭福对自己说道:“是该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他甚至设想,新池塘完工后的这两年不缺水了,也不只是这两丘田,旁边的坡地也可以整出田来。他来回走了几步,察看了地形,发现最好是从杨家屋后引水,那样可以灌溉更多的地方。
其实这个想法他以前就有,只是地方是杨开林的,杨开可做不了杨开林的主。现在地方归了杨开可,这件事就也可以做了。李昭福和杨开可说过这事,杨开可说高干部不让买地,把字据作了废,地方还是杨开林的。听了这话,李昭福怀疑:土改干部不是维护穷人的嘛,怎么到杨开可这里变了。他东猜西想找不到原因,隐隐约约觉得可能有了比穷人利益更高尚的利益,穷人的利益也就要靠边了。要真是这样也就不能说什么了,就像伟子,一只手没有,那不是为了国家嘛!不能说多话的。
用牛的吆喝声打断了李昭福的思绪,朝那边看了看,斗笠下的衣服是官衣,知道应该是高启明在使牛,也就宽慰了一些。这也使得李昭福不敢近前,只站在林子里朝外面看。
这丘田也没怎么被水泡过,红花草也只是薄薄的一层,犁这样的田牛最吃亏了。而这高启明根本就不懂,比一般的田下犁还要深,四岁的牛哪有那么大的力气,哪里受得了。李昭福越看越揪心,控制不住走了出去。
“你怎么下这么深的犁!”李昭福也不理睬笑脸相迎的王友晟,径直走过去大声斥责高启明。高启明被李昭福的莽撞吓着了,说不出话来。
下田使牛也不是高启明想干的事。他曾经暗暗发誓这一辈子也不要下田使牛了,就在得知他被抽到土改工作队,表现突出就可以留在城里当干部,再不用回石塘的时候。当时他弟弟高启航对他说:“我就不信,我们就这样了。哥!去了就不能再回来。”高启明没有说什么,他相信新政府是要像他这样的穷人翻身解放的,他一定不会再回石塘做回农民去。可今天又下田使牛了,这件事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反感起来。为了摆脱困境,刚才他恳请王友晟去把张丰凯叫来,王友晟没去,说张丰凯下犁太深,会把牛累死的。听了这话高启明没再说什么,他采用了张丰凯同样的做法,下犁很深。而不懂稼穑的王友晟没有看出来,直到李昭福的出现。
王友晟跟过来说道:“牛就是这样犁田的呀!”李昭福说道:“牛也是一条命,不能把它当成畜生。”李昭福这话有逻辑错误,王友晟笑着说开了。当老师就有这种本领,可以边说话边想词,吹牛不打草稿。王友晟喊了一声“李爹”正要开说,高启明大声说道:“你跟我回去!这是革命的牛,不是你李家的!”
李昭福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牛经过别人的手就不是自己的了,那不是强盗,又是什么?怒斥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友晟过来示意高启明不要回话,接着好言劝李昭福消消气。这当儿,高启明找到了说辞,说道:“你也不要和阶级之敌人说好话。这牛是地主通过剥削农民得来的钱买的,从本子上说这牛不是地主的,是我们革命群众的。”
这话李昭福没听懂,他不明白“从本子上说”是什么含义,他没办法,只有自己下田,他想通过自己犁田来把牛控制住,这样晚上就可以牵牛回家了。于是,他大声说道:“我不管你什么本子不本子,我来教你犁田。”说完弯下腰去捋裤脚。
高启明被李昭福这话搞糊涂了,一个农民还要地主教怎么犁田,这不成了笑话嘛!高启明看着王友晟。王友晟也被刚才毫无理性的天马行空的对话搞糊涂了,脑子转了一圈回来,立马明白过来,示意高启明上岸。
李昭福替租田户张丰凯犁田了。当然犁得比高启明浅,也当然犁得比高启明慢。王友晟看了一会,说道:“李爹!我们还有事,你就在这里犁着,我们先走了。”“走,你们走!”李昭福心想你们走了就不会找我要牛了。
刘娭毑听了这事后,哈哈大笑,对王友晟说道:“李爹绝顶聪明的人,被你们两个给耍了。当年,他可是拿着枪顶着那个胖子军官脑门的呀!”一旁的高启明听了这话,吓得浑身冒起虚汗来。想了好久,鼓足勇气跟王友晟说自己去把李昭福替下来。王友晟让他吃了中午饭才去也不迟。
翠娥知道了这事,挺着个大肚子要去找张丰凯,被田毛头拦住了。来报信的高兰兰只得自己去找张丰凯。张丰凯听了这事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跑去替李昭福。可李昭福就是不让他,把张丰凯急得直跳。也不敢去刘家找王友晟他们,只得去找魏长安,魏长安答应了张丰凯的请求,把李昭福替了下来。
当晚吃饭的时候,刘金殷说起了这事。一笑之后,王友晟先是迷糊,最后还是领悟到了这里面的理由;易向东没有领悟,一直迷糊着。有趣的是:出身农民的高启明也没有领悟到,他的革命热情把他应有的理智给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