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大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可咸阳依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坐在马车中,穿过咸阳街道,他将马车窗帘掀起一个小角,低着头透过这个小角观察着这座他熟悉又陌生城池。
咸阳是如今天下最繁华城市。
曾经七国之中最富裕国家是齐国,天下最繁华城市是齐国都城,可当秦国灭掉了齐国将齐国都城中所有宝物抢到咸阳之后,咸阳就成为了天下间最繁华城池,六国无数权贵积累了数百年宝物都被掠夺到了这座城市。
咸阳中贵族是天下间最富有一批人,可这座城池中普通黔首并没有因此变得富饶,他们依旧过着同先前毫无区别日子。
秦律法繁多而复杂,连对黔首穿衣服鞋子规定都十分精确,更不用说其他大大小小律令了。
在其他地方,秦律总是难以普及,可在这座秦国经营了数百年都城咸阳之中,所有黔首都在代代相传之下,从小就耳濡目染遵守着秦律。
陈长透过这一角缝隙,看着道路上来来往往行人和道路两边秩序井然店铺,不忍心再看,轻轻叹息一声,放下了撩着帘子手。
按理来说,在咸阳生活过数十年陈长,应该是对这些东西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陈长原本也以为他已经习惯了。可只是短短两年没有回到咸阳,陈长就忽然觉得他曾经住过了几十年地方是如此陌生。
怀县和咸阳一点也不一样,就连如今河内郡郡城也和咸阳有着极大差别。
临近年关,河内郡上下都很热闹,家家户户只要是略有些闲钱都会凑一些钱出来置办过年需要用东西,走在路上遇到相熟人也都会笑着打声招呼。
怀县经过一年多治理,已经颇为富裕了,基本上能做到家家户户都能吃上一口饭,不至于有饿死人。怀县今年又收获了一批羊毛和棉花,都做了厚衣,分给年老体弱老人和年幼孩童,因此哪怕是天气已经冷了,可路上玩耍打闹孩童依然不少,来来往往行人更是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
河内郡才刚刚到赵不息手上时间不长,变化还不是十分明显,可黔首们脸上也都带着希望笑容。赵不息一向都很在意自己名声,也愿意用些小钱给自己之下黔首发一些小小福利。今年也照例从自己今年全年利润中拿出来了百分之三用成本价收了一批猪鸡鸭,给河内郡大小乡里都送一些,虽说不多,可也能保证人人今年都能吃上一口肉。是以临近年关,河内郡上下都洋溢着快乐气息。
可是这种轻松快乐气息,在咸阳却是找不出来一丁点。哪怕咸阳要比河内郡富裕数倍,可咸阳黔首,从老到幼却个个脸上都挂着严肃表情。
在咸阳生活过数十年陈长自然知道这样是对,秦律提倡黔首标准模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是在怀县生活了两年陈长心中却忍不住冒出一个疑问。
咸阳黔首这种模样真是一件好事吗?
陈诚目地是先前他全家还在咸阳时居住那座小院,他这次要在咸阳待上数日,自己家有院子就不必再到朝廷专门设置驿馆居住了。
越靠近自己家,陈长心中那股熟悉又奇怪感觉就越加浓厚。
这一路上所有东西都一点变化都没有,那家他时常去肉铺只是卖肉汉子胡子长了,其他分毫未变,他老妻最常去那家布料店也是分毫未变……就连他家外面那条小道上那一个坑位置和深浅都丝毫未变。
陈长本来还以为他两年没回到这里了,应当已经大变模样,毕竟怀县这两年是陈长眼睁睁看着从一个破烂小县一跃而成繁华大县,每一个地方都是一天一个模样,大街小巷௚
0;店铺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往外冒,城郊开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同工厂,无数荒地前一天还是荒地,再过两天就变成了农田。
可和陈长所想不一样是咸阳依然是两年前那个咸阳,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
黔首生活丝毫没有变好。
陈长这一路看过来,他甚至能想到再过二十年二百年,咸阳都会是这个样子,假如那时候咸阳城还在话。
陈长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想法,连他自己也被自己这个古怪想法吓了一跳。
咸阳城怎么可能不在呢?这可是天子脚下,秦朝国都,世上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稳定地方了。
可是陈长心中又有一个小小声音,按照咸阳和河内郡如今发展速度,不出十年,河内郡繁华就会超过咸阳,那个时候天下中心还会是咸阳吗?
陈长摇摇头,不愿再往下深思。他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再活十年都难说,担心那么久远之后事情有什么用呢?
有这胡思乱想时间还不如多想想,过两日见到始皇帝,自己要如何保持镇定吧。
第二日,天尚且未亮。
陈长已经梳洗完了,他乘坐着马车来到宰府。
宰府是丞相王绾和他大小属官处理事务地方。丞相是百官之首,作为河内郡郡守陈长述职地方就是这里,再三天之中陈长要将河内郡一年内发生大小事情都仔细记录在此。
等到这些事物都记录完了之后,皇帝才会抽出几个时辰来接待一下他,再问一问郡内发生一些事情。
王绾和陈长是老相识了,先前王绾还是治粟内史时候,陈长就在王绾手下做农官,二人如今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年纪了,一时再见故旧都颇有些唏嘘。
在按照惯例述职完之后,王绾还和陈长又多聊了几句。
“丞相,下臣是第一次来述职,以往也从未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在考察各地郡守时都会问些什么问题呢?臣早些准备,也好准备更周全一些。”陈长颇为担忧询问王绾。
王绾笑着告诉陈长:“陛下十分欣赏你,虽说你先前从未见过陛下,可你能当上郡守却是陛下亲手批准,你不必担心陛下会为难你。”
陈长有心想要再问一问陛下为何会欣赏他,可王绾已经在忙其他政务了,陈长也不好再开口。
只能忧心忡忡离开宰府。
好在陈长身边小官吏给他想了一个主意。
“冯腾前郡守家就在咸阳,您可以上门拜访他,顺便问一问您所担忧事情啊。”
陈场大喜,连忙提着年礼去拜访冯腾。
冯腾临近年关也正在家中休息,他调回咸阳之后就又进了军营,现在担任一军副将,隔三差五就能回到家中,和妻儿父母同享天伦之乐十分自在,脸上笑容都多了,和当初在河内郡担任郡守时严肃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听到了陈长担忧之后,冯腾认真想了想,取出纸笔来写下整整两页纸问题,递给陈长。
“陛下一向就只问这些问题,主要是税赋和赵地遗民安定这两个方面问题,不会询问偏门事务,你大可以将心放回肚中。”
这下陈长才将一直提着心安安稳稳放下来,又仔细背了两日“陛下面试题”,直到第三日,咸阳宫中才传来陛下传唤他消息。
陈长看着宫中巍峨亭台楼阁,以及遍地都是全副武装甲士,当看到在一众巍峨大殿之中也格外突出这一座宫殿之后,心下了然,这便是大秦统治者秦始皇嬴政所在咸阳殿了。
跟在宦官身后穿过长长走廊时候,陈长低眉顺眼,心中直打鼓,不由幻想起始皇帝会是什么模样。
一定是十分威严吧。
只希望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陈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祈祷可别出什么事情,让他顺顺利利应付完这场君臣对话,平平安安回到河内郡。
宦官将陈长送到内殿门外,示意陈长自己进去。
陈长低着头,头都不
敢抬一下,低着眼睛看到了高台以及高台上垂落一节玄黑色帝袍后就“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
“臣河内郡郡守陈长,叩见陛下。”
高坐在高台之上嬴政玩味看着台阶下趴着头不敢抬头看他陈长,指尖有一拍没一拍地叩着桌案。
没想到第一个发现他真实身份竟然会是这老头。
嬴政心想,他倒是要当面问一问。
是什么让我女儿也称呼你为大才?
凭你年纪大,凭你长得矮?
“起来吧。”
跪在地上陈长耳边清晰传来身在上位帝王敲击桌面声音,陈长只觉得那一声一声敲击声仿佛敲不是他桌面,而是他陈长脆弱心脏。
仿佛过了一年那么长,陈长才听到了一声熟悉“起来吧”。
……等等,熟悉声音?
陈长下意识抬起了头,看向了坐在上位帝王。
熟悉脸出现在陈长瞳孔中,一股强烈刺激顺着双眼冲进了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