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p>
永昌三年夏天, 行军大总管苏子乔带二十万大军离开长安, 出兵吐蕃。</p>
同年夏末，扬州府大都督薛绍调回长安, 任大理寺卿。</p>
在绿野堂住着的太平长公主, 在苏子乔离开长安后, 就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公主府。</p>
这一年的冬天，长安暴雪, 大明宫有卫兵冻死。</p>
长安满城白雪, 长公主身上穿着白色滚毛的狐皮斗篷，入宫见母亲。长生殿的暖阁中，女皇穿着常服, 倚在榻上打瞌睡。</p>
张氏兄弟一左一右跪坐在她身旁服侍着。</p>
两人见到了李沄，也不行礼, 只是笑着推了推武则天, 柔声说道：“圣人，长公主来了。”</p>
武则天这才张开眼睛，看向李沄。</p>
李沄朝母亲露出一个笑容, “阿娘。”</p>
武则天看到女儿, 面上带笑, 朝她招手, “太平啊, 过来, 到阿娘这儿坐着。”</p>
说着, 目光落在张氏兄弟身上, 示意他们回避。</p>
张氏兄弟才站了起来，朝武则天行礼后退下。</p>
李沄看着那兄弟二人离去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p>
武则天察觉到李沄的神色，挑眉问道：“太平，怎么了？”</p>
李沄笑着走到母亲身旁，挨着她坐下，状似不经意地说道：“阿娘从前喜欢冯小宝，但冯小宝虽也有持宠生娇的时候，可是阿娘从不惯着他。”</p>
武则天侧头看向李沄，“此话怎么说？”</p>
“阿娘可记得冯小宝曾在大明宫南门遇上了风鸾台侍郎的事情？”</p>
武则天神色有些微冷地看向李沄。</p>
旁人若是看到女皇这般神色，早已吓得心有戚戚然。可李沄不怕，这是她的母亲，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害怕过武则天。</p>
“阿娘不记得了吗？太平还记得呢。”李沄笑盈盈的拿起案桌上的小点心，动作优雅地把点心吃完，又接过上官婉儿奉上的热茶后，才慢悠悠地续道，“皇城的南门，是专门给宰相同行的。那时冯小宝修建完明堂，得了阿娘许多的奖赏，便开始目中无人了。他要走皇城南门，旁人劝他别走。可他非要，还说什么他可是圣人最看重最宠爱的人，皇城的南门宰相走得，莫非他就走不得？”</p>
“不信邪的冯小宝走了南门，却遇上了风鸾台侍郎。他仗着阿娘宠爱他，叫风鸾台侍郎给他让路，却被风鸾台侍郎打了一顿，连嘴巴都流血了。他跑到阿娘这儿告状，阿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皇城本就不该是他走的门，让他走了已是破例，不该喊冤。”</p>
至今，李沄都还记得冯小宝鼻青脸肿地跑到公主府跟她诉苦的模样。</p>
走着不属于他走的通道，趾高气扬地让宰相给他让路还觉得自己有理了。</p>
——真是个活宝。</p>
李沄抱着武则天的胳膊，嘟囔着，“在冯小宝的事情上，阿娘都能如此不偏不倚。方才太平进来见阿娘，张氏兄弟目中无人，甚至不向太平行礼，阿娘为何不替太平教训他们？”</p>
“莫非他们以为得了阿娘的宠爱，身份便在太平之上？”</p>
武则天以为她是要说张氏兄弟什么事情呢，谁知道是因为方才张氏兄弟没向她行礼之事，令她觉得不快了。</p>
女皇脸上的神色稍霁，没好气地横了长公主一眼，“他们比你年幼许多，你与他们计较什么？”</p>
“比我年幼就不计较啦？”长公主瞪着那双动人的眸子，跟母亲说：“阿娘，你可别老是这么惯着他们。他们对我都如此目中无人，对狄阁老等人怕且是更加趾高气扬吧？这么下去，他们早晚要毁了阿娘的一生英名。”</p>
武则天听到这个，就头疼。</p>
女皇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说道：“宋璟日夜在针对他们两兄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他们杠上了？是不是子乔去西域打仗久久不回，你心里不痛快，也要跟阿娘过不去了？”</p>
苏子乔在去年的夏天离开长安，今年冬天，虽有捷报传回，但战事还处于胶着的状态，他仍在军中坐镇。</p>
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情。</p>
薛绍从扬州府回来，成为大理寺的一把手。薛绍当了大理寺卿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将大理寺的官员摸了个底，还跟宋璟两人联合在一起，把六部、大理寺、御史台的官员摸了个底，画了一张李沄看了就头晕眼花的人物关系图。</p>
当然，其中不乏长公主暗中出力推波助澜。</p>
摸清关系之后，宋璟和薛绍两人就开始联手对付酷吏。</p>
宋璟和薛绍两人联手，刑部里的关系也被他们摸得透透的，酷吏想要在刑部和大理寺操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更别说宋璟和薛绍手中掌握的罪证能堆成一座山，随便哪一条搬出来，都足以让酷吏脑袋搬家。</p>
到今年夏天，周兴来俊臣这些酷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早已在朝廷销声匿迹。</p>
本以为斗赢了酷吏，朝廷会迎来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谁知酷吏是没了，张氏兄弟却来了。</p>
本来冯小宝在长安的时候，还有人跟张氏兄弟争宠的，就算争不过，到女皇面前怒刷存在感，向女皇表示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那对孪生兄弟长得好看那也是好的。</p>
可是争风吃醋这种事情，偶尔一两次便好，多了心中也会有些生腻。</p>
这不，女皇被小宝的醋劲弄得头大，把他打发到西域打仗去了，还能当她安插在苏子乔身边的眼线，多好。</p>
冯小宝一走，就再也无人跟张氏兄弟争宠了。</p>
这两年张氏兄弟的风头不要太盛，朝廷里的官员见风使舵，如今都分成两派了。一边是挺张派，一边是倒张派。挺张派以武承嗣和武三思为首，这些人从来就没安好心，天天想着如何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至于倒张派，是以宋璟、薛绍等人为首，这两个朝中新贵，眼里容不得沙子，最恨张氏兄弟不安安分分当男宠，偏要祸乱朝政。</p>
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挺张派，那武攸暨呢？</p>
咳！工部尚书武攸暨，一心搞基建，没空站队。武攸暨修建的陆路于今年在大唐全境修通，他不仅修通了陆路，还给英王李显出谋献策，在陆路在各个城市的好地段修了几十座天下第一楼。</p>
被狄阁老提拔起来的宋璟和薛绍都是倒张派，那狄阁老呢？</p>
这两年狄阁老专职和稀泥，每次在挺张派和倒张派吵得天昏地暗，令女皇将要忍无可忍的时候，狄阁老就适时出列，怒斥你们吵哄哄的成什么样呢？！然后把挺张派和倒张派各打五十大板，让他们都散了，各回各家。</p>
李沄叹为观止：攸暨表兄和狄阁老不愧都是阎立本的门生，这性情一样一样的，太聪明灵活了。</p>
如今朝廷上两派之争是大朝会必定会上演的一幕，女皇是越看越头疼。偏偏倒张派的那两个年轻人，是她十分欣赏的。</p>
张氏兄弟对女皇是感恩戴德，毕竟，女皇给了他们荣华富贵和权力，给了他们一切从前没有的东西，还能让朝廷的大臣像是他们的家奴似的，唤他们一声郎君。</p>
可宋璟和薛绍对女皇可不是这样的感情。</p>
即使女皇对他们十分赏识，让他们身在高位。可两个年轻人都是凭实力居上的，跟以色侍人的张氏兄弟可不一样！偏偏张氏兄弟又是满头小辫子，他们一捉一个准。</p>
女皇想起那两个年轻人，就有种自找麻烦的感觉。薛绍好好的待在扬州有什么不好？她那时看了小宝的折子，怎么就心软让薛绍回来跟宋璟联手了呢？</p>
还有宋璟，就该让他当中书舍人的，不然就像当年的薛绍一样，把他放到哪个府去当大都督有什么不好？她怎么就觉得他很适合在御史台待着了呢？</p>
女皇夹在薛绍宋璟和张氏兄弟之间，左右为难，十分心累。</p>
如今一听李沄说张氏兄弟的不是，更觉心累。</p>
女皇没好气地看了长公主一眼，说道：“宋璟和薛绍天天盯着五郎和六郎呢，你可别来掺和。”</p>
李沄：“……”</p>
长公主一脸幽怨地看着母亲，语气幽幽，“五郎六郎？难道太平已经不是阿娘心中最疼爱的人了吗？”</p>
武则天哭笑不得，“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孩子气？”</p>
李沄理直气壮地反驳，“就算太平当了母亲，也还是阿娘的女儿。张昌宗和他弟弟再让阿娘喜欢，难道能与太平相比？”</p>
武则天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好气又好笑。但这个女儿一直都是被人顺着长大的，从她的父兄到她，谁曾给她脸色看？谁敢忽视她？</p>
张氏兄弟确实不像话。</p>
武则天想了想，笑着说道：“你这么气做什么？他们不过是阿娘养在宫里的小郎君，哪能与太平相比。你要是心中不快，我便让他们来与你谢罪。”</p>
李沄听母亲这么一说，脸上不悦的神色一扫而空，眉开眼笑地抱着母亲，“阿娘最好了，等他们来向我谢罪后，我陪您出去走走，好不好？”</p>
于是，眼高于顶的张氏兄弟跪在了太平长公主面前，双手端着茶，请长公主原谅他们先前的无礼之举。</p>
长公主笑盈盈地接过他们的茶，却一口都没喝，将茶水泼在他们前方的地板上。</p>
张氏兄弟：“……”</p>
李沄明明是笑着的，可那目光却让张氏兄弟不寒而栗。</p>
长公主说：“听说，许多大臣喊你们郎君？”</p>
张氏兄弟面面相觑。</p>
李沄面上的笑意微微一敛，冷声说道：“这天下，从前姓李，如今姓武，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姓张。朝廷的大臣，可不是你们的家奴。”</p>
张氏兄弟连忙低头认错，“长公主，奴错了。”</p>
李沄笑着侧头，看向武则天。武则天迎着李沄的目光，并未有任何不悦之色。</p>
母亲这么给她面子，她也不能太让张氏兄弟难堪。</p>
李沄低头整了整衣袖，笑着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也不与你们计较了。”</p>
张氏兄弟闻言，转头看向武则天。</p>
武则天看着两个小男宠，挥了挥手，“还不赶紧谢过长公主？”</p>
张氏兄弟连忙谢过长公主，退了下去。</p>
李沄教训了张氏兄弟一顿，神清气爽。她扶着母亲走出长生殿，跟母亲咕哝着说道：“我从前觉得冯小宝得意忘形，如今看到这两人，才觉得冯小宝还算不错。可见这人的好坏，真是全靠同行衬托。”</p>
纵然女皇早就知道自己女儿从小胡言乱语的习惯，此刻听到她这么说，也很是无奈。</p>
可张氏兄弟，确实很得她的喜欢。她身为一国之主，宠爱哪个人，也容不得旁人说什么。朝廷里的大臣喊那两兄弟一声兄弟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是她喜欢的，谁敢不捧着？</p>
宋璟和薛绍两人天天逮张氏兄弟的小辫子，逮着了又能如何？她不松口，谁敢真正办了这两个小郎君？</p>
也就这个从小千娇百宠的长公主，敢要张氏兄弟赔罪，还要当着她的面，教训张氏兄弟不该让大臣喊他们郎君。</p>
武则天叹息，“太平啊。”</p>
李沄侧头，冲母亲笑得甜美灿烂，“阿娘，太平在呢。”</p>
武则天：“……”</p>
话到了嘴边，可她看着这么快乐的模样，又令当母亲的有些不忍叱责。</p>
这女儿，就是故意在她跟前这么任性的。</p>
罢了，她从小就是这性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