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卢远泽和郡主赐婚是太后的意思,未曾想卢远泽会向朕说起你来,朕本想作罢,但是当时卢元植也在场,他否认了你与卢远泽有私,卢远泽在他的训斥下最后也改了口,朕心中尚有疑惑,之后便召见你父亲,向他核实,他也否认,说你与卢远泽确无婚约,故而朕才打消疑虑给卢远泽赐婚。”</p>
顾清宁身形一抖,顿时惊心抬头,不敢置信:“我父亲……”</p>
“然也。”他揣手点头道:“你父亲那时确实亲口说你们无有婚约,不然朕也无法确定。”</p>
似乎看出她神情有恙,他疑惑地问:“所以,清宁,你亲口告诉朕,你与卢远泽可曾定过婚约?”</p>
她能如何说?她的父亲早就在皇上面前否认了这桩亲事的存在,她此时如果同样否认,那就是说顾青玄犯了欺君之罪——</p>
“没有。”她垂面,满面疲惫,肝胆俱碎,“微臣和他从未定亲,但是……我们确有私情。家父并不知道……”</p>
“微臣年少无知,和卢远泽私下交往,感情甚厚,甚至一度越矩,行秽乱之事,在他迎娶郡主之前,微臣怀上了他的孩子……可他已与郡主定亲,微臣不得名分,只能服药堕胎,致使自己不育,立誓终身不嫁……”</p>
她尽全力提着一口气说出这些她想方设法隐藏的秘密,在当今天子面前坦白如此不堪的事实。谁知道她已经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她在赌,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p>
他听了这些话,面色自然不再轻松,眼眸沉了一会儿,可并不是震惊或气愤,似乎是在让他自己接受,沉默了一阵,方道:“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些?”</p>
顾清宁跪下,再次行礼,道:“这是微臣最大的秘密,一生也没法抹去的污迹,这么长时间以来,微臣近乎是不择手段费尽心思地隐藏这个秘密,怕被人知道,怕被天下人耻笑,更怕被陛下得知,可这样的畏惧就成了微臣致命的弱点,随时可能泄露,所有人都可以以此要挟微臣,受够了这些,微臣不想再藏了,反正越想藏越藏不住,那微臣也不能让那些以此威胁自己的人得逞!”</p>
“有人以此要挟你?”他没看顾清宁,只抬盏,饮了一口茶,眸色又发生了变化,透彻而饶有兴趣。</p>
她双眼中似乎有蓬勃的烈火,燃烧最后一点希望,却又照亮另一段路的方向,叩首,激愤道:“回禀陛下,逃犯卢远思是被大理寺先行捉拿的,大理寺卿殷成渊审问其罪核定其刑,录下了一份供状,在这份供状上,卢远思提到微臣与其兄的私情及微臣之隐秘,于是,殷大人便以此供状要挟微臣,让微臣撤销对总监察御史陆谦的审查,以保证他们殷家不被牵连在内!微臣被迫无奈,与之交换了供词,各自销毁,但是微臣不甘受其要挟,留下了卢远思的供词,特向陛下检举弹劾大理寺卿殷成渊!此乃卢远思的供词,上有大理寺卿亲笔署名,盖有大理寺署印,可以为证,请陛下龙目御览,明察秋毫!”</p>
她呈上那封供状,激昂而言,再次拜倒在地。</p>
他看着这封供状,看着座下的她,笑了,因为他很满意,这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p>
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就算是破釜沉舟,就算是走向毁灭,她也得拉一个垫背的。</p>
笑过之后,他换上一脸怒色,拍了下龙案:“岂有此理!大胆的殷成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隐藏什么与殷家有关的隐秘?跟陆谦又有什么关系?顾卿你一五一十跟朕说!”</p>
顾清宁道:“回禀陛下,刑部在月前就展开了对长生教之案的追查,为了查明真相,微臣特意重审了一遍七年前长生教作乱的记录籍册及案件卷宗,发现其中有许多未解疑点,又得人证检举殷济恒就曾参与当年的长生教作乱之事,而陆谦为其同党,曾受其蛊惑,捏造私通后妃的罪名,陷害前钦天鉴大祭司白如晦,致其满门抄斩含冤屈死!微臣传审陆谦,陆谦为保性命,主动招供指认殷济恒当年的罪行!当殷成渊了解此案之后,为了保他亡父的名声和荣誉,便出手阻拦刑部的调查,以微臣的丑闻作要挟!”</p>
重重三叩首,谦卑又慨然,一切情绪都到了极致:“微臣所言句句属实,长生教之案的真相已逐步浮出水面,望陛下明察!微臣自知德行有失有辱官体,既已向陛下招认,也请陛下一同治罪惩处,微臣死而无怨!“</p>
最后一个字落地,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停下来稍作喘息,在这皇宫寝殿内,一切都随着一声开窗的吱呀声尘埃落定。</p>
寒风灌了进来,扑打在她脸上,跪拜在地的她被冻到清醒。</p>
顾清宁不由得抬头去看,发现原本面前龙颜大怒正襟危坐的那个人,早已无声地走到了殿侧的一扇窗前,亲手打开了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他红衣银裘,迎风而立,白雪随着他飘摆的衣角飞入寝殿中。</p>
外面点点月光,殿内灯火通明,窗外寒风凛冽,窗内暖炉生香,他立在明与暗之间,他站在冬寒与春暖交会之际。</p>
“清宁,起来吧,过来,陪朕看看这雪。”</p>
顾清宁看着他此时沉静而恬淡的神情,仿若之前动怒的不是他,好像方才她的控诉和自白都不曾存在,他不过是一个略有闲情的帝王,心情尚佳,悠然赏雪。</p>
她支撑着跪麻了的双腿,端着礼,垂面一步步向那边走去。</p>
“陛下……”</p>
他望着这宫廷楼阁被白雪覆盖,金砖红墙于夜幕中失色:“长生教的案子,你好好查吧……”</p>
“陛下不治臣的罪吗?”她有些讶然。</p>
他没有转头,依旧望着他望的地方,然谁也没办法看出他在望着何处何物:“治你什么罪?败坏官德?不守妇道?那些都是你做官之前的事了。再说你不是想要朕对你与百官一视同仁吗?既然朕不曾追究哪个臣子又负了谁家姑娘,又多了几个私生子……又怎会以你个人品行不当而惩处你?你安心当你的官吧。只要不负这身官服不负朕就好。”</p>
顾清宁激动难当,又想跪下谢恩,不料被他一手拉住,“别跪了。发生在这寝殿里的事没别人知道,不会有人怪你失礼。”</p>
顾清宁怔怔地往后退了几步,附礼道:“谢吾皇圣恩!微臣自当尽心竭力查清长生教作乱之事,扼制歹人罪行,给陛下,给长安万民一个交代!”</p>
他转面继续望雪,殿外石阶上已堆上厚厚的雪,干净洁白,纤尘不染,他道:“清宁,白雪可以倾盖大地,要是有的事情也能如此被掩盖无痕就好了,你说是不是?”</p>
……</p>
顾清宁踏出皇宫大门,迎风走进风雪中,一路前行,自此无畏。</p>
这一晚,她已经经历过别人的绝望与自己的绝望,她又看到了生机,一切还在继续,前面还有路可走,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p>
寒风刺面,冰雪透亮,冷,冷也是好的,能够感受到冷,那就证明还活着。</p>
她活着,也没忘记,有一个人,于今夜死去。</p>
前相国府卢府门外,荒弃的高阶大门前,有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瑟缩在曾经华贵的雕砖门檐之下。</p>
其中一个,已经失去了体温与呼吸。</p>
另一个,心中凉意更比这冰封全城的大雪。</p>
她们在前方雪地上留下的足迹被大雪掩盖,只有那一摊一滩的血迹仍旧刺目惊心,如同一朵朵凋零的红花坠落在这白雪间,芳菲散,红颜碎。</p>
马车停了下来,顾清宁走向她们,来到她们面前,卢远思闭着眼睛,靠在江弦歌的肩上,搭着厚实的毡帽,帽檐上的白绒毛随风亲吻着她的面颊,白雪在她身旁落下,染白她的眉睫,她就像睡着了一样,终得安宁。</p>
“弦歌,走吧,在这里多冷……”</p>
看待江弦歌把披风给卢远思搭着,她衣着尚单薄,一摸手背冰凉如铁,顾清宁就劝她回去,江弦歌抬起僵硬的手挡开顾清宁的手。</p>
她把卢远思揽在怀中,揽得再紧密一些,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地变得通红,双眸却像被寒风风干了一般,干涩无神。</p>
“她说,她想与她的家人葬在一起。”</p>
顾清宁明白了她的意思,就答应道:“好,我们去安葬她吧。”</p>
江弦歌也浑身僵硬,在顾清宁的搀扶下才站起来,顾清宁帮她扶着卢远思,随从又来帮手,她们才上了马车。</p>
一辆马车,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在风雪天里,黎明将至之时,驶向南城。</p>
这一路江弦歌都没有说话,只抱着卢远思,顾清宁坐在她对面,她有很多话想说,一直看着这个与她最为亲近最为知心的姑娘,她开口了:“弦歌,我有一个秘密……”</p>
“不要告诉我。”江弦歌道。</p>
这是顾清宁听江弦歌说过的最冷漠的话。</p>
然后,她只能沉默,无声地听着车轮滚动向的声音,听着外面风雪呼啸。</p>
卢家覆灭之后,全族抄斩,但因先皇后卢远晔之故,皇上恩赐卢家全族死后安葬之权,所以才有这一片属于卢家人的墓地。</p>
不过这里埋的不光只有卢家人,而且墓上都没有刻碑,在这雪天更难辨认。以前她曾随顾青玄到这边来转过,记下了一个大概的方位,顾清宁就那一片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与江弦歌一起用从附近农家借来的铁铲铁锹挖凿冰封的地面,给卢远思找最后一个安身之所。</p>
她从深夜挖到黎明,从黎明挖到天明,等四周通亮,天地可见之时,她们终于埋好了卢远思。</p>
她们一点都不冷,反而很热,江弦歌的手又红又肿,拍平了卢远思的坟头土,很艰难地退走,在风雪中身影缥缈,仿佛将要飘走,追雪而去。</p>
“弦歌……”顾清宁追上去。</p>
江弦歌终于跟她说话了;“清宁,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对不对?”</p>
顾清宁哽滞无语,只望着她。</p>
“清宁,以后,我不会管这样的事了,包括……其他任何与你们有关的事……我都不会再过问。”</p>
顾清宁看到了她身后那条长长的,被白雪铺满的路,似乎前程就在眼前,眼中泪水温热,盈上眉睫。</p>
“好,弦歌,你走吧,走远一点。”</p>
顾清宁让马车夫送江弦歌走了。</p>
而她,终将独自前行。</p>
天已亮,雪未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