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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四页 小青(2 / 2)

浮生物语 裟椤双树 0 字 2021-04-17

身后,突然有人这么喊道。

7

他当然还记得这个叫本杰明的男人。六年时间,他还是做了一些事,比如查清了布里曼与本杰明的来历,知道他们一个是富豪中的富豪,一个在保护区里做了几年的兼职导游,后来又辞了职。可是,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他清楚自己连本杰明的拳头都抵挡不过,更不用想去对付被无数保镖护卫的布里曼。父亲的死亡,烙在心里,除了让他难受之外,又能如何?!

“要走?”本杰明背着手,低头看着没有化成人形的他,比起六年前,他又长高了些,站在青的面前,有如巨人。

“让开。”青暗自攥紧-了拳头。

“走之前,起码跟你的朋友打个招呼吧。”本杰明笑笑,雪白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着冷光,一只手从背后拿出来,握着一个黑布囊,顺势一抖,那小小的布囊里,竟滚落出一头壮硕的黑犀牛,落地时,整块草地都抖了抖。

它已经没有了呼吸。大大的脑袋上,留着一个骇人的弹孔,与残留的血迹。

青呆住了,这头犀牛……是星光!

“我的家族,以捕猎兽人为乐趣,并以此营生。我习惯称呼自己为猎人,但大多数人管我们叫巫师。”本杰明轻轻一晃,布囊变成了一张黑色的手帕,“我走过许多野生动物聚居的地方,在克鲁格才发现了兽人的痕迹,可惜我找不到你们的巢-穴-。不过无所谓,我很喜欢守株待兔。我知道总有些兽人,会不自量力地走出来的。比如这只蠢犀牛。他变成一个胖子,背着行李走过保护区的出口,我一路跟着他去了约翰内斯堡,还装作外地来的学生,与他做了差不多两年的‘朋友’。如果不是布里曼遇到了麻烦,我想我会多留他在世上一段时间的。毕竟,他做的菜很好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青的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要杀掉星光?”

“兽人是世上最完美的‘寄命体’,你们亦人亦兽的特制,是最佳的置换系统。”本杰明将手帕细细叠好,放进衣兜,“世上有太多害怕死去的人。只要他们出得起价钱,我就能将他们的生命‘寄存’在不满十八岁的年轻兽人身上,一旦这个人受到致命损伤,比如射进脑子的子弹,比如各种绝症,他的‘寄命体’会马上产生作用,在他生命终结的一刻,替他承受最终的死亡。而他本人,会以一条崭新的生命,安稳地活下去。”他笑了笑,看着青,说:“这个‘用处’,大概连你们兽人自己都不知道吧。不过没事,现在我告诉你你了。而我作为一个保险经纪人,卖的,也正是这样的保险。”

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扔到青面前。

报纸上,以硕大的标题写着:“奇迹!富豪布里曼遭遇暗杀,子弹自头颅穿过竟安然无恙!”

“起初布里曼并不相信我有这样的本事,觉得花那么多钱买一个寄命体太荒唐。直到他前些时候招惹了黑帮,对方放话要取他性的命,他找了无数保镖还是觉得不够安全,于是才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尽量保他周全。我很满意他给的价钱。所以,我敲开了星光的家门。”

青愣了好一会儿,才口吃着说:“你……你是说,你利用星光,替布里曼去死?”

“正确。”本杰明轻轻鼓掌,“不过你放心,我并不随便接生意。寄一次命,我得休息一两年呢。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今天不是来抓你的。”

青深吸了一口气:“那你来做什么?”

“没有什么目的。”本杰明耸耸肩,“只是让你明白,不论是你自以为是这片土地的保护神的爸爸,还是作为他儿子的你,都只是这世上最弱小的存在。你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才叫力量。”

力量……这个词,一直是扎在青心里的刀子。

“健壮的身\_体,巨大的财富,熟练的巫术,这些,就是力量的来源。”本杰明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青的脑袋,“而你们,什么都没有,一无是处的小孬种。”

青躲开他的手,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对!就是这样,遇到事情,就只好后退。”

本杰明讥诮的笑声从青的头顶压下来,让他觉得头颅一阵刺痛。

他捂住耳朵,怒吼:“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杰明站起来,邪美的脸孔上挂着故作天真的笑:“布里曼喜欢看猎物们流血死去的模样,可能好多猎人都是这样。我也是个猎人,但我最喜欢看我的猎物们……害怕的样子。你们越害怕,我的满足感越大。这头犀牛被我关在笼子里,他每天都很害怕。哦,对了,他还将进入曦灵谷地的地图画给了我,求我放了他。”

他若无其事的描述,几乎让青窒息过去。

“好吧,就祝你一路顺风。最好找个够远的地方藏起来。过几年,如果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寄命体,一定会去找你的。而且,一定找得到。”本杰明朝他摆摆手,“再见,希望这段时间,你能天天睡个好觉。”

他一挥手,星光巨大的尸体,瞬间化成了一摊灰烬。

无法控制的恐惧,随着本杰明轻松离开的身影,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

青曾经听过一句话,死亡并不可怕,等待死亡的来临才是恐惧所在。

天边已经出现一抹微亮,浩瀚的草原上,青不要命地奔跑。或许,他只要再跑快些,跑远些,父亲与星光的死,强悍的巫师对他的死亡预告,还有谷地里亲朋们的安危,就会被远远抛在后头。

混乱的思维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蹦跳着——幸好他对付的不是我,幸好我还活着。

一直以来,他不都是这样想的么。只要枪口不是对准自己,就值得庆幸。

一无是处的小孬种……本杰明说得没错,他的胆怯与虚弱,注定他只会逃跑。

他逃出了草原,逃出了这个赤道上的国家,他没有方向,只是下意识地往太阳升起的方向去。四周的气候越来越凉,黄皮肤的人越来越多,筋疲力尽的他,晕倒在一间杂货铺门口,铺子里那个戴着圆眼镜、穿唐装的老头救了他。老头喂他吃了一块酸酸的梅子,不但扫去了饥饿,还让他瞬间能听懂老头讲的中国话。

老头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说:“我知道你是个妖怪。做妖怪做得这么狼狈,倒也少见了。”

几近崩溃的他,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的故事,向老头讲了个大概。

听完,老头摇摇头,从角落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鸵鸟蛋的蛋壳送给他,说:“如果害怕,就躲进去吧,这样再不会有人找到你,而且这个蛋壳可以带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在这个蛋壳里,你不会饿,也不会累,正适合你。”

老头没有骗他,这个神奇的蛋壳真的能“保护”他。从此之后,这个蛋壳就成了他的“家”,他终日躲在里头,到处流浪。这个小世界带给他的安全,让他贪恋。他想,再不会有人找到他了,连本杰明那个巫师都一定想不到,他会躲在一个蛋壳里。多秒!

可是,随着在蛋壳里的时间越来越长,青也发现,自己连化身为人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像一只滑稽的寄居蟹,拖着自己的壳,四处流浪,寻找一个又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一有风吹草动就躲进蛋壳,光速飞走。再后来,他干脆不出蛋壳了,二十四小时睡在里头。

有一天,他飞过一片云遮雾绕的大海,落到一座海中山,这个荒无人烟,只有珍禽异兽的地方,成了他停留最久的地方。他躲进鸟巢里,伪装成狐鸟的卵,心安理得地享受狐鸟的保护。没什么智慧的狐鸟当然也不会发现其中的破绽,顶多郁闷一下为什么这个蛋总是孵不出幼鸟。

他觉得安全了。不如,就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吧……

8

“你很喜欢住在蛋壳里么?”我把鞋盒子从脚下端起来,小青依然窝在它的蛋壳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又敲敲蛋壳,“你都不去看看你的同类?”

蛋壳分开了一条缝,小青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问我:“月亮她怎样了?”

“你自己去看!”我将蛋壳一掀开,两根手指拎住了他。

“别!别让她知道我在这儿!”被拎到半空的小青急得直踢腿,“我怎么还有脸面去见她!我说过会去找战神权杖,可是我跑了……我是个可耻的胆小鬼!求你了,别告诉他我在这儿!”

“你不敢见你的好朋友,你不敢担起保护家乡的责任,却偏偏敢那么执着地跟着一个你觉得够强大的人,求他去保护你的家。”我将小青扔回鞋盒子里,“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虚弱。”

小青“哧溜”一声钻回蛋壳,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你睁大眼睛看看我,看看我狼狈的过去跟现在,就知道我是多么不堪一击。我没有布里曼的财富与势力,没有本杰明的巫术,更加没有你们这样强悍的力量,我甚至连飞行都要靠一个别人送我的可笑的蛋壳!”

蛋壳又重重地合上了。

敖炽皱了皱眉头,放缓了车速。

我挠挠头,敖炽真是给我们带回来一个大麻烦。

碰到脑袋的右手,还有点疼,手上的淤青起码几天才能散掉吧。

敖炽注意到我揉手的小动作,立刻警告道:“再说一次,以后动手这种事,留给我做就好了。孕妇严禁打人!”说着,他又斜睨了我一眼,啧啧两声:“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多年都没见你出手揍人了。”

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手上的伤,是我揍本杰明时留下的。

在我召唤出虫人,找到跟幸福公寓一街之隔的沃克保险公司时,这个巫师正在他的地下室里,静静等候在关着月亮的笼子面前。

对于小青来说,本杰明是恶魔般的存在,可是对于本杰明来说,我跟敖炽还有甲乙,是恶魔中的恶魔。

一个仅仅懂得寄命之术的年轻巫师,他的力量对我与敖炽来说,实在是太弱小。

寄命这种损人利己的法术,自古就有。怕死的人为防止生命终结,会雇巫师将自己的生命寄存在另一个活体中,之后,巫师通常会将寄命体囚禁,并控制它的行动,保证它在事主死亡之前都是活的。这种强迫他人等死的行为,及其低劣而残忍,很早就被视为邪术,可这个洋人却拿来当了谋生的本事,不但另无辜者丧命,还耀武扬威地以一种变态心理去恐吓小青这样的家伙。真是龌龊。

甲乙只用了一张符纸,便切断了本杰明加诸在月亮身上的咒法,这也意味着寄命在她身上的人,将失去第二次生命的“保险”。

将昏迷的月亮抱走时,被敖炽击倒在地的本杰明,冷笑着对我们说:“是那个小孬种找来的帮手?!呵呵,我闻到了它的味道。”

小青躲在敖炽的背包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难得这家伙没被敖炽的霸气吓到屁滚尿流,我停下来,说:“我也是生意人。不过不卖保险。”

“五亿美金。”本杰明说出了一个大数目,“一条兽人的命,值这个数。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

“命这个东西,是没办法标价的。”我看着这个尚算英俊的男人,越看越讨厌。

“你们知道寄命在她身上的人是谁吗?是布里曼得了绝症的独生子!他的性命,比钻石黄金还珍贵!”本杰明在我身后大声说道,“兽人,跟街上那些流浪汉没区别,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记得!”

这里住的,都是些死了也无所谓的人——房东太太的话,我突然明白了。

我停住,折返到坐在地上的本杰明面前,朝他灿然一笑,然后,抡起拳头,用最大的力气,狠狠朝他自以为是的脸上揍了一拳。

“他们的父母记得。”我松开发疼的拳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谁家的孩子,都一样珍贵。”

蔑视乃至伤害弱者的生命,从不是真正的强者彰显力量的方式。而这一点,也是本杰明能在敖炽手里活下来的原因,如果他愿意,一进门就可以让这个小巫师死无葬身之地,不过,他从不屑于杀死比自己弱小的人。

这个道理,本杰明显然不懂。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克鲁格保护区就在前方。

“手还疼不疼?”敖炽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应该干掉那个小巫师?留着他,岂不是有更多的兽人遭殃。”

我活动着手指,看着旁边那片延伸向远方的壮美草原,说:“就算要干掉,也不该是你出手。”

我看了看脚下的那个鞋盒子。

9

虽已离家三年,难得小青还记得回家的路。

它带着我们七拐八绕地前进,经过一片乱石地,又绕过一条干枯的河床,再拐进一个隐蔽的地下隧道,走了许久许久,一片山灵水秀、花草丰饶的谷地铺开在我们眼前,曦灵谷地的美貌,它确实没有夸张。

可是,它却在谷地入口,让我们停住,并恳求甲乙拿下贴在蛋壳上的符纸。

“又想跑?”我冷睨着它。

“替我将月亮送回去吧。”小青一直躲在蛋壳里不出来,“谢谢你们肯来这里。”

“我们没打算进去。”我将这个胆小的鸵鸟蛋搁在了地上,“你的月亮就放在这里了,要么你等她饿死,要么回去找人来帮忙。”

蛋壳一下子打开了,小青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见状,我闪电般伸出手指,将这个小东西拎了出来,左手一挥,一道气浪自我掌中飞出,将蛋壳击个粉碎。

“我的……我的……”小青抱-住脑袋,语无伦次地大叫。

“你的什么?你的家?你的壳?”我将它扔到草地上。

小青呆呆地捧起地上的碎片,嗫嚅着嘴唇:“我……这……这就是我的家!”

“家不会这么轻易碎掉。”我看了看前方,几个男女正躲躲闪闪地朝这边看,旁边,还有一头大象,“你的家在那边。”

月亮的妈妈,星光的父亲,还有卡尔,急切地朝这边跑来。

没有任何的责怪,谷地里的人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是迎接回家的孩子。

月亮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醒在她妈妈的怀-里。第一句话就是:“我好像看见青了!”

“我在这儿。”小青扭扭捏捏地从敖炽的身后钻出来,走到月亮面前,“你没事了吧?”

“是你救了我?”月亮看着它,眼里闪着泪光。

“不不。”它连忙摆手,指着我们三个,“是他们从本杰明手里救了你。我没有能打败巫师的力量。”

我真想踢它的-屁-股。

“我一直相信你会来看我的。”月亮的身\_体,在星光下变幻成少-女的模样,她坐起来,将小青托在手心里,“我被本杰明抓住的时候,一直在喊天空叔叔的名字。你看,他把你带回来了。”

小青紧闭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拄着拐杖走出来,急切地问我们:“星光呢?你们有没有看见他?他一直没回家,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他。这孩子……”

“星光在中东那边开了一家餐厅,生意太忙,他说等闲一些就回来看你。”我的谎话脱口而出。

“真的?你们见过他?你们是青的朋友吗?”男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转头问小青,“是真的吗?”

小青点点头:“是。星光他过得很不错。我这几个朋友,都说他的菜做得真好。他还让我给你带些好吃的回来,可惜被我弄丢了。”

男人松了一口气,抹了抹眼睛,笑骂道:“这臭小子……没事就好。回不回来看我,倒也无所谓了。”

如果兽人只有三十年的生命,那就让这个谎话,陪这个男人走完一生吧。何必毁掉一个那么简单的幸福。

健壮的卡尔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野果,扔给小青:“你最爱吃的。”

“卡尔……”小青尴尬地抱着果子,“我……”

“你什么你,我没找到战神权杖。”卡尔很干脆地说,“不过,说不定你能行,那些荆棘间的缝隙太小了,你这身材可能正好。愣着干吗,快吃呀!你不吃我吃了!”

只字不提他当年临阵逃脱的事。

“卡尔,对不起……”他话还没说完,一把果子塞-进了他嘴里。

“吃吃!家里人有什么可计较的,还对不起,对不起个屁啊!”卡尔推了他一把,力气太大,让小青滚了好几圈。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真正的开心的笑。

连小青自己,也摸着脑袋,傻笑出来。

10

“也不是那么难受对不对?比蛋壳里舒服多了吧。”我坐在谷地入口那棵高高的猴面包树上,抱着我的御用茶杯,晃悠着腿。非洲草原上的夜色,跟任何地方都不同,空中的星子虽然不多,却已足够打动人心,即便你知道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可能正有狮子在觊觎羚羊,鬣狗在争抢食物,也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破坏。除了人类的枪声,在这块土地上,任何东西都是和谐的。

小青坐在旁边的树丫上,总是耷拉着的耳朵,稍微立起了一些。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个逃离了三年的世界,时不时偷偷揉眼睛。

“敖炽说,他是东海里的一条龙,而你是一只很老很老的妖怪。”他突然开口道,“还说你喜欢让人喝一种很苦的茶。”

“我讨厌他在妖怪前面加上不必要的形容词。”我撇撇嘴,喝了一口茶。

“他还说,喝了这种茶,就会明白一些事。”他盯着我的茶杯,一片碧绿的茶水在夜色里闪闪烁烁,清凉无比。

“我可不准别人用我的杯子喝茶!”我赶紧把杯子往旁边挪,“不准把嘴巴伸过来!”

小青伸出一只爪子,说:“倒在这里好了,一点点就够了。”

“好吧。会喝茶的人,一点点也就够了。”我举起茶杯,朝他的掌心里倒了几滴。

他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尖-舔-了-舔-,毛脸马上变得很纠结:“好苦!”

“苦了之后呢?”我问。

他咂咂嘴,眉目舒展开来:“甜的!”

“总是要吃过苦头,才能尝到真正的甜味。”我也喝了一口,“很多人不喜欢我的茶,是因为他们在尝到苦味的时候,马上就将茶水吐掉了。这就像许多自以为弱小的人,在他们还没有体会到真正的力量前,就放弃了自己。”

小青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我:“怎样才能有真正的力量?”

“我怎么知道?这个得靠你自己去弄明白。”我白了他一眼,“一生一次的机会,别浪费了。”

说罢,我跳下树去。要是被敖炽发现我爬树,他又得唠叨我一个小时。

回到谷地,老老小小们都睡着了。这里没有房子,所有兽人都习惯了露天的生活方式,有的睡在石头上,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蜷缩在树下,由月光与星星照看着梦境。

兽人们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来自于刚刚出世时的刹那,母亲眼中看到的第一个景色。小青的妈妈生下它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片青翠广阔的草原。她说,草原天天都看到,却只在这时候,觉得那片颜色如此鲜活而壮丽。可惜,她只陪小青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就病逝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着,生怕吵醒这群不像妖怪的妖怪。

等我躺倒睡在一堆干草上的敖炽身边时,才发现他并没有睡着。

“这些家伙,确实需要一个能够守护他们的人。”他横过手臂,轻轻抱-住我,“我希望你的茶话会开得成功。晚安。”

我微微一怔,笑着拍拍他的手:“晚安。”

四下一片寂静,敖炽的呼噜声高低起伏,甲乙不知去了哪里,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帮工的神出鬼没,并且一点都不担心他会被狮子吃掉。

一时难以入眠的我,摸出装着石头的布囊,取出那块写着“去”字的桃源槛,对着月色一看,惊奇地发现,上头的字迹变淡了。

中奖了!第五块青珀,就在附近?!

11

小青又不见了。

我也不见了。

因为,我去跟踪他了嘛。

如我所料,他在天还亮时,便踏入了去荆棘迷宫的路。

对我来说,这条路不算麻烦。可是对这只弱小的兽人来说,纵横的荆棘随时会割伤他的身\_体,时不时冒出来的毒蛇追得它满地乱躲。

隐去身形的我,一直忍着不出手帮忙。路,总是自己走出来的。

在小青拿石头打跑一只巨大的怪虫之后,脚下一滑,滚下斜坡,摔在了一条笔直的白石小路上。

根据我看武侠小说的经验,我觉得,有好事要发生了。

小路的尽头,是一棵寻常的、草原上处处可见的猴面包树。树下的泥土里,倒着一根三尺来高、歪歪扭扭的褐色木棍,一只小鸟刚刚在木棍上拉了便便,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小青傻乎乎地看着这根棍子,我也傻乎乎地看着这根棍子。不对啊,战神权杖,多么拉风的名字,起码也该是供奉在一个像样一点的神龛里吧?

“终于又有人来了呀……后面那个女妖怪,不要隐身了,出来出来。”棍子居然说话了!

小青被吓了两次,一次是棍子说话,一次是我从它背后冒出来。

“您……您就是我爸爸说的……能赐给我们无上力量的战神权杖?”小青怯怯地问。

“你爸爸?”棍子想了想,“哦,就是二十年前找到我的那个家伙,叫什么……天空,是不是?”

小青赶紧点头。

“那个家伙不错啊。我在这里待了不知道几千年,找到我的兽人太少了。”棍子啧啧道。

“所以您赐给了我爸爸很强大的力量对不对?”小青惊喜地说着,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棍子面前,“那么,也请您赐给我力量!”

棍子咳嗽了几声,说:“我早就将力量给了你爸爸。如果他死去,力量就会传到你的身上。”

小青懵了,说:“没有啊!我一直是这个样子,爸爸并没有传给我任何力量。”

“胡说!你看看你自己的左手掌,那些红点点,就是我给你们的力量。”棍子有些生气,“好好想想,你爸爸可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我看着这根诡异的棍子,“为什么你能看见我?”

“废话!我当年是做过神仙的呢!”棍子歇了口气,继续道,“不过我到底是干吗的,就始终记不起来了。”

“你是神仙?”我打量着它,“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约略记得,当年因为我胆小怕事,害了不少无辜,之后被人关进了一块青色的石头里。我醒来时,已身在此地,身边只有一小堆玉质的碎片。我觉得这里又安静又舒服,便拾掇一番,长住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些亦人亦兽的妖怪发现了我,并且对于我能收拾猛兽与毒蛇的能力十分崇拜,就管我叫战神,并且希望我赐给它们力量。”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个声音并不是从棍子里发出来的呢?我仔细一看,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气,飘在木棍旁边,看不清是个什么玩意儿。

“唉……不是棍子在跟你说话。”那声音叹息,“是我在说话!我本来的模样不是这样的!只是从百年前开始,我开始衰竭……渐渐就只剩一缕白气了。这根棍子,是我的拐杖。这个误会,让我从战神变成了战神权杖。真是的……”

话没说完,这缕白气又一阵猛咳,颜色越来越淡。

这个家伙,真是要死了。

“女妖怪,你的身上有许多我熟悉的味道……”白气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总觉得一定会有人来找我的。”

我上前,实在不知该怎么安抚一缕快死掉的白气,只好说:“你歇一歇再说。”

“歇够了……”白气喘息着,“你早来些日子,说不定能帮我弄明白我以前究竟是干吗的。不过算了,我等不了了……”

话音未落,白气便像被风吹散了似的,一道青蓝的光芒,自它消散的地方闪烁而出,落到地上,化成一块一寸见方的青蓝色斧头状岩石,拿起来一看,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竟像是天生如此。

第五块石头?!

我赶紧摸出桃源槛一看,上头的字迹果然消失了。

我没有想过,第五块石头会以这么戏剧性的方式落到我手里。

这边,我在为找到第五块石头心潮澎湃,那边,小青还呆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着:“已经把力量传给我了?”

“的确是给你了。”我过去,把它拽起来,“可一直以来,你害怕那些红点,连看都不敢看。”

小青习惯性地搓着自己的手掌,垂着头,低声道:“我觉得,它们只是在用亲友的离去提醒我,死亡离我又近了多少。我躲在北山里,其实没有一夜睡得好。那些被猎杀的邻居,死去的星光,月亮的笑脸,还有……我爸爸对我讲过的每一句话……塞-满了我的梦。我一边痛恨我的害怕,一边继续害怕着。可笑吧?”

“可你还是放不下谷地里的同类,不然你不会在见到敖炽之后,冒出让他来保护谷地的念头。”我盯着他,语气变得严厉,“把头抬起来说话。”

小青被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望着我:“这么些年,我只摘过几次手套,每摘一次,就会发现谷地里的人又少了几个。兽人的生命本来就不长,还要面对来自外界的危险……他们需要的,是像我爸爸那样的英雄,不是我这个天生的胆小鬼。”

“你觉得,世上最强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我蹲下来,看着小青懊丧的眼睛,“强健的肌肉?大把的钱?邪恶的巫术?还是像我跟敖炽这样,身怀灵力,上天入地?”

小青想了半晌,摇摇头,答不出来。

我叹口气:“这些都不算真正强悍的力量呀。”

“这些都不算?”小青真正糊涂了。

“我知道有一个人马族的姑娘,身为天生的猎人,她却让射向一头狮子的利箭调转方向,飞向自己。”我拾起那根木棍,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力量不在于你手里拿的是棍子还是猎枪,金钱还是权势,而在于你的生命里,有没有豁出生命也想要保护的东西。”

我的棍子,轻轻敲在小青的脑袋上:“这跟你是蚂蚁还是大象,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明白我的话,只看到他沉默了很久,抬起手掌,第一次用没有闪躲的目光,看着那些红色的印记。

12

谷地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原因在于跑到外头瞎逛的甲乙,拿手机拍回来的一段视频——十几辆悍马,浩浩荡荡冲进保护区的大门,阻止他们进入的工作人员,被几个从车上跳下来的大汉一顿狠揍。这群来历不明的家伙,根本不将法令放在眼里,气势汹汹地往保护区的深处而来。

“那家伙带着布里曼来了。”甲乙关掉视频,看了小青一眼,“你说本杰明有进入谷地的地图?”

小青点头:“但即便有地图,他们要进到谷地,至少也要一天时间。”

“带了不少武器。”甲乙淡淡道,“足以把这里弄个千疮百孔。”

谷地里那些不明就里的兽人紧张地看着我们,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会有事的。”小青跳到一块高高的岩石上,大声说,“没有人能到谷地来捣乱。”

从没见他站得这么笔挺,说话声音这么坚定,连那双总是无神的眸子,也有了一道光,让我不禁想起第一天来这里时,从清早的云层中穿透下来的光线。尽管现在,他看起来还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猫,可投在身后的影子,却隐隐有了异样的变化——那不是一只猫该有的影子。

我拉着敖炽退出人群,说:“该走了。”

“走?”敖炽不解,“外头一大帮寻仇的……咱们不管?”

“茶话会已经开过了。”我瞪了他一眼,狡黠地笑笑,“这家伙也见到战神权杖,并且得到真传了。”

“真的假的?”敖炽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扯住他的耳朵,凑过去巴拉巴拉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招呼上甲乙,三人悄悄离开。

不过,刚一走到谷地入口那棵猴面包树下时,小青却追了上来。

“你们要走?”他蹿到我们面前。

“这里确实美。”敖炽挠着鼻子,“但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是你的家。所以,你死了那条让我移民的心吧!”

“我只是来跟你们道别的。”小青仰着脑袋,“我不走了。”

“有什么打算?”我问它。

“我已让卡尔他们把谷地里上了年岁的人暂时送到别处去,年轻的都留下来。”小青认真说道,“你们说得没错,这是我的家,所以我会留下来。”它的眼睛眯成两个弯月,跳到我肩膀上,小声说:“你的茶,我没有吐出来。战神权杖,我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相信它的话,也相信我爸爸当年,确实从那里得到了真正的力量。而他也确实将这个力量传给我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你知道这个力量在哪里了?”我笑问。

“力量来自勇气,真正的勇气,不在侵略,而在守护。”小青伸出手掌,红色的印记鲜艳夺目,“这些并不是提醒我死亡有多近,而是提醒我,还有多少人,需要我保护。”

不光是我,连敖炽都松了一口气。

“那就祝你们一路顺风。”小青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冲我一笑,“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以后带着你们的孩子来这里玩吧。你们一起坐在这可猴面包树上,保证能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我点点头:“会来的,一言为定。”

“再见!”小青朝我们摆摆爪子。

“等等!”我突然喊住它。

“怎么了?”

“你说的无人知晓的金山呢?”

“就是谷地里那座山啊。”

“可是那里没有金子啊!”

“我没说那里有金子啊,那座山的名字叫金山而已。”

“你再跟我说一次!!”

13

带着一颗没搞到金子的破碎的心,我悲伤地走出了谷地。

不过在离开保护区之前,敖炽跟甲乙不约而同地消失了十五分钟,敖炽的理由是肚子疼,找地方方便一下。甲乙根本不给理由,直接就不见了。

切,这两个傻子,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背着我干了什么吗?

看着被黑灰弄得一头一脸的他们,我直白地说:“这里没有水给你们洗澡,下次去把别人的枪支武器变成粉末之前,能不能选个顺风的位置?”

“都是他弄出来的!”敖炽愤愤地瞪着甲乙,用力擦着脸,“本来我一个人收拾那些家伙的武器就够了,他非要班门弄斧,弄个符纸出来乱飞,把黑灰吹得到处都是!”

“我一分钟就能完成的事情,何必等你用上十分钟?”甲乙冷冷道,“做事要讲效率。”

“我只用了五分钟!”

“那也慢。”

“想挨揍是不是?”

“我会去劳动委员会投诉你虐打员工。”

“……”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终于回到停在保护区外头的车子里。

敖炽发动引擎之前,我突然问:“你们确实只毁掉了他们的武器,没有杀掉一个人?”

“当然没有。”敖炽露出很少有的、正经且严肃的神情,“任何一场较量,都应该公平。”

“能不能活下去,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甲乙打了个哈欠,钻进了后车厢。

我往谷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气,跟敖炽说:“走吧。”

我知道有太多人希望看到龙与树妖与道士干掉恶霸巫师拯救谷地弱小生灵的场面,可是抱歉,不会出现。现实虽然残酷一些,可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家乡与亲人,都要仰仗他人来保护,那么他的存在,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们的车子,踏着夕阳飞奔向前,尽管草原与谷地很快会变成我们记忆里的一部分,我仍然保证,不管将来如何,一定会带着我的孩子,再来这里。

希望那个时候,你还在。

希望那个时候,我可以抱着我的孩子坐在猴面包树上,跟他或者她说,曾经,这里有一个长得像小猫的叔叔,他很勇敢,打败了来捣乱的恶霸与巫师。

14

“这石头长得好奇怪啊,像一把斧头。”

开普敦某条长街上的餐馆里,敖炽捏着那块石头,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端倪。

“可这把斧头没有斧刃,钝的。”我喝了一口汤,“还有那个连形状都没有的家伙,太奇怪了,自称是天神,却又没有太多记忆。完全不知是什么背景。”

甲乙擦了擦嘴,慢吞吞地说:“埋葬盘古的神墓深处,有一种色泽青蓝的石头,生而为斧形,但奇顿无比,硬用来砍东西,连纸也砍不断。据说这些石头,是盘古用来劈开天地的斧头所化,所以被称为‘破天斧’,历来是勇气与力量的象征,从古至今,许多武将都以能得到这样一块‘破天斧’为莫大荣耀。”

“你为什么对这些石头这么了解?”我跟敖炽异口同声。

甲乙转过头,朝服务员喊:“有劳,再来一份沙拉龙虾!”

这小子完全不理会我们!

我正要继续追问时,敖炽突然拉住我,指了指对面的电视——

“据本台最新消息,非法入侵克鲁格保护区的多名男子已被正式拘捕,嫌疑人均承认自己受雇于富商布里曼·卡拉。据保护区工作人员证实,当日,确实亲眼目睹布里曼携车队强行冲进保护区,但原因不明。当日所有进入保护区的嫌疑人均不同程度受伤,以布里曼本人及一名随行人员伤势最重,目前尚未脱离危险期。所有当事人皆称,袭击他们的,是一头罕见的白色猎豹。此说法尚未得到任何证实。”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猎豹?”一块龙虾肉从敖炽嘴里掉出来,“它不是猫吗?”

“只要它还躲在蛋壳里,就永远是一只小猫。”我打了个饱嗝。

“那真的是小青?”敖炽还是不敢相信。

我撇撇嘴:“兽人始终是妖怪。影响它们形态的,不仅仅是时间,也有可能是……‘蛋壳’。”

其实,不论那头重伤布里曼他们的“未经证实”的白色猎豹,究竟是不是小青,我都确信,那片土地,又有了勇敢的守护者。

尾声

炽热的草原上,一对年轻的摄影师举看相机,兴奋地收集看眼前的每一处美景。突然,女摄影师惊叫一声,对准前方的草丛一串连拍。“怎么了?”她的男发从另一边闻声而来。她举看相机,诧异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看到一头白色的猎豹!”“眼花了吧?”男友当然是不信的,“猎豹数量已经很少了,更别说白色猎豹了。”“真的!”女-人把相机挪到他面前,将刚刚拍下来的一系列照片调出来给男友看。,可是所有照片里,都只看到一道雪白的影子自草丛掠过,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太阳越升越高,饥-渴的狮子趴在地上休息,羚羊们在远处悠然散步,几只秃鹰忙着啄食斑马骨架上的残肉,黑犀牛欢快地在泥坑里打滚。

这片土地,不论白昼还是夜晚,终于又回到了它该有的模样。

当天际出现第一缕金线,鸟兽们开始热闹的合唱时,新的一天如期而至。高高的岩石上,蹲着一只浑身雪白、姿态矫健的猎豹。它一直昂着头,浅琥珀色的眼睛里,一轮红日正在冉冉而起。再过一会儿,当光线彻底穿透云层,它的身\_体就会变得像金子般灿烂,这世上所有的力量与美丽,便都在这一刻了。

“爸爸,这里,就交给我吧。”,他挺了挺腰,坐得更直。以后,他都不会再管自己叫“小青”,小青只是住在蛋壳里一只胆小的猫。而他是一只猎豹,他的名字,叫“青”。

妈妈说,他出生时,她看见的,是草原上那片最广阔、最鲜活的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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