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肉罢了,无需解释,走吧,以后不要再偷了。”释摆摆手。
老叟抹抹眼睛,千恩万谢地走了。
回过神的屠夫,一把抓起刀,冲着释大吼:“哪里来的野丫头有罪当罚,行窃斩手,这是规矩。”
一阵冷风吹过,释缓缓回过头,黑衫摇曳,眸深如海,淡淡一句:“你当你是谁。”
无法躲避的威慑与压力,就从这简单一句话里扑出来,令到屠夫呆立原地,握刀的手失了力气,造次的念头烟消云散。
“你还好。”释转过身,看看一身灰土,揉着-屁-股的尾生。
尾生用力点头:“姑娘好身手。”
释没理他,快不离开。
她依然居无定所,四处游走。那年离开大风客栈之后,她颇感疲倦,在深山之中静居数日,调养心性。曾经快完全占据她的病态的多疑,减弱了些许,下山之后,被她重罚的人自然不少,但比起往日,算是少了许多,连指环的颜色也恢复到之前的半翠半金,又是翠色甚至会变得比金色更少,但,仍不稳定。
回到这里,只为查看汪长善之妻有无继续作恶,得知那婆子已在去年病死,府中孤儿已由官府安置到了别处,原本还想去看看老桥,可她最终还是没去,如果老桥问她还有没有继续“处决”他人,她一定会说实话,那样,老桥可能会不舒服吧。不如不见。
可她未曾料到的是,就是这临时改变的主意,让她转了方向,在街市遇到了这个书生。
不过,这小子真的是很傻啊,打雷闪电大雨,整整一夜,他居然都坐在城门外,手里,捏着她无意中遗落的钱袋。若不是她又改变主意,决定还是要去见见老桥,她不会折返回来。如果这样,他是不是要在这里坐一辈子
“我若不回来,你当如何”这一天的午后,她从一身狼狈的尾生手里,接过自己的东西。
“拾遗当还,我捡到姑娘的东西,怎么也要回还的。”尾生拿袖子擦擦脸。
真是傻气弥漫啊,她看着这个老实到家的书生,笑道:“你人还不错。”
“姑娘路见不平,仗义疏财,这才是真正的善人。小生与你相比,实在汗颜。”他朝她一拱手,“小生城南尾生,未请教姑娘芳名。”
“释。”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好看的光,盯着那个脸颊已经泛红的尾生,“你觉得我是善人”
“嗯。”他不敢与她对视,说话也牛头不对马嘴了,“为人端方,心存仁厚,方是处世之道。”
“书上那些圣人们说的”她越发觉得这小子有趣。
尾生摇头:“我是这样想的。人非牲畜,行为磊落方能无愧天地。”
听罢,她浅浅一笑:“如今已是午后,我饥饿难耐,你请我吃饭如何”
许久之后,她同老桥说,这个起于戏耍之心的请求,是她此生最最后悔的行为。
尾生自然没有拒绝,他厚道地将她请到家里,父子俩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款待她。
傍晚,尾生送她走出家门,夕阳如金,洒在道旁的青草上,平静而惬意。
“为何还不娶妻”她突然问。
尾生一愣,挠挠头:“貌美而无德,不可娶。”
她笑出声:“总不会所有媒人给你介绍的姑娘都无德吧。”
“我有心,能感觉,有眼,能看到。”尾生认真地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必要找到我心中之唯一。”
傻得要死的言论啊,枉费了那一张俊秀的脸。
“那,你娶了我吧。”她站到尾生面前,故作认真得望着他,成心戏弄。
“啊”尾生以为自己听错了,“阿释姑娘你说什么”
“刚刚你不是对我大为赞赏吗又是善人,又是佩服的。”她把脸凑近了些,笑,“既然我在你心目中这么好,不如就娶我吧。”
尾生一惊,眉头微微皱起。
她笑出声来,转过身:“我就知道你不过是说说漂亮话而已。”
“阿释姑娘,我愿意的。”
尾生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害她差点被绊一跤。
她稳稳神,停下,若无其事地回头,上下打量他:“娶我你可知我家在何处爹娘是谁以何营生”她顿了顿,笑容淡去,“若我是杀人犯或江洋大盗,你又如何你我相识不到两日,便说娶我,这才是儿戏。”
“你肯嫁我,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与了我。这般相待,我焉有嫌弃质疑之心。”尾生坚持他的逻辑,依然很认真,没有半点戏谑之心,“阿释姑娘,我知你绝非歹人。”
这傻人越发傻气了。
“好啊,我嫁你。”释点头,忍住笑,“那你就先跟我去见见我舅舅吧,他看着我出生,长大。”
唉
淙淙流动的河水里,夹着老桥无声的叹息与抗议。
“于是我就这样成你舅舅了”老桥面对河水,无奈地摇头。
“不好么”释反问,“我要出嫁了呢”
“你他”老桥看看她,又看看一直老实站在不远处不敢打扰他们谈话的尾生,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只说,“舅舅我两袖清风,没嫁妆给你。”
“说恭喜就好。”
“恭喜”
老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蝉声有点烦人
9
从夏天到秋天,又到冬天,老桥始终没有听到释与尾生的婚讯。听到的,全都是“判官”又在哪里,斩杀了怎样的恶人。
他曾在夜里,偷偷去尾生家,透过窗上的玻璃,他只看到灯火前苦读的尾生,与他酣睡的老父亲。一个用红布裹好的匣子里,是一枚不算便宜的珠钗,尾生攒了许久的钱才买回来,说这是要在新婚之夜送给释的礼物。老桥还看见,尾生读书读累了,便会将这珠钗取来,傻傻地看,傻傻地笑。
可是,释呢,她几乎是消失在尾生的生活里的。偶尔会来找他一两次,吃吃饭,聊聊天。尾生也从不问他们要几时成婚,只对释说,婚期由她来决定,他等着。
可惜尾生没有等到他的婚礼,却等来一众衙役。他的父亲,无意中见到了官府中那张陈旧不堪的画像,一问,画中人乃是当年汪家凶案的疑犯。素来诚实的老头毫不犹豫地向官府坦诚了一切,说,那个疑犯刚刚拉了他的儿子,去了北门的食肆。
衙役们杀到时,释与尾生的晚饭才吃了一半。
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场面,衙役们连释的衣角都没挨到,她便拽着尾生,以寻常人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跑了。
那天的傍晚,黑云压城,北风呼啸,一场暴雪近在眉睫。
城外荒地上,释与尾生道别,她坦然告之,汪长善是她处决的诸多罪人中的一个。她根本就不是人类。
尾生又皱起了眉,却没有多少惊惶。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别的,不太要紧。”他看着她的眼睛,“若你不能留在此地,我与你一同离开。”
释突觉一阵头疼,真不知还说这家伙是敦厚还是愚钝了。难道他就一点没有发觉,她对那个婚约根本就是说说而已难道他没有发觉,自己对他,只是普通的情谊难道他没有发觉,自己甚至不太看得起他
自己也是该死,什么不好玩,跟这个傻书生玩谈婚论嫁
“尾生,我不可能嫁给你。”释断然道,“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善人。我只管杀人。”
“就算如此,我也相信是你另有苦衷。”尾生如是道。
“相信你凭什么相信傻子,这世上没什么是值得相信的”释突然有点生气了。
“我就是信你。”尾生又陷入了他自己的,坚定的逻辑,“天涯海角,我都与你一道。”
她应该宰了他的不过也不用,这个傻子,随便糊弄一下,不难。
“你真要与我海角天涯”她问。
尾生坚定地点头。
“好。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三日之后,子时,在上次与我舅舅碰面的桥下见面。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她面不改色地撒谎。
“好”
“那我先走了,你保重。”她转身,心头却突然爬过一丝愧疚,又回头对痴痴望着她的尾生道,“你呀,以后不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尾生挠了挠头,朝她挥挥手:“不见不散。”
雪花零零散散地飘下来,遍野的荒草飒飒而动,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尾生一直使劲地看。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
她头也不回地走着,短暂的内疚很快被新的“工作”代替,葫芦山上的金大牛可比那个叫尾生的傻瓜重要多了。
10
“我有一点累,是怎么回事”释闭上眼,将脑门抵在了老桥的肩膀上。
老桥继续揉着她冰凉的双手,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沾在他们的头发上,睫毛上,然后化成细细的水。
“那一夜,我将那傻小子从桥上拎出来三次。”老桥缓缓说,“三次他都又跑回原地。对他人的坚信达到这样的程度,令到我也无法不成全他。”
“让我睡一会儿。”释一动不动说。
水声与雪花纠缠成了一个迷糊悠长的梦,一道灿烂的光,将她拉入了另一个夏天。
无遮无拦的荒地里,面容模糊的男子,静若磐石地坐在地上,炽热的阳光如此猛烈,足以将世间万物点燃。男子一直在等,可直到他倒地不起的那刻,还是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此时,一只浑身金羽的三足大鸟,自那火球般的太阳里振翅飞出,落在男子的尸体前,仰天长鸣一声,抖落下一根金翎覆于男子的心口,只见一片金焰耀过,男子的身\_体化成了一枚金光熠熠的指环,所有的光彩,皆来自那指环之中的缕缕金丝,每一根,都似从太阳中采撷而下。
指环在空中飞旋,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身\_体好热,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一般。
怎么到处都是死去的人,断裂的头颅与残肢堆成了山
刑王释,世间罪责,由你一笔判罚,到存公正之心,严慈有度,虽诛万恶之罪人,也信回头之诚意。
你完全背离了你的职责,多疑嗜杀,有罪便诛,不留余地,错杀诸多无辜。
身为刑王,最要紧的,不在“罚”,而在“信”如今,唯以金乌翎清净你心,愿有朝一日,你迷途知返
释猛然直起身,满头冷汗。雪越下越大,河水还是那条河水,四周的景物没有任何改变。
“做噩梦了”老桥发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发了很久的愣,突然抓紧老桥:“笔是笔。”
老桥不知所以。
“我的武器是一支笔”她恍然大悟地看着他,“但凡有罪之人,一律执笔点其额,斥其罪,痛其肤,但不伤不杀,以观后效。若诚心悔改,笔印自消。执迷不悟者,重惩不怠。我我以前都是这样的”天宫云殿,诸神光华,人间万事,沧桑巨变,皆如潮水一般涌来,在她麻木困顿了许久的灵魂里完整重现。
喀嚓,一声微微的响动中,短暂的灼热自她指尖蹿过。低头一看,指环上仅余的翠壳竟完全剥落下来。在脚下的枯草间碎成了明亮的渣,闪了两闪,再无踪迹。
那枚长在她身上的指环,从未像现在这般闪烁着耀眼之极的赤金光华,纵然只是微微一圈,也有中天之日的气派。
“你的戒指”老桥托起她的手,惊讶不已,“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释总是幽深的蓝眼,在指环的光芒里变得清澈明透,她苦笑:“从某个时候起,我变得不像我自己。我怀疑我看见的每一个人,认定他们每一个都不怀好意,用最彻底的方法处决了无数根本不是罪人的罪人,这种心绪像蛇一样将我越缠越紧,处决他人,成了一种本能。直到有个人将我锁进了这枚指环,我的心才渐渐安宁,沉入长眠。”
她想了很久,说:“可是,那将我封印的人,我却始终记不起他的一切。”
老桥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记不起就记不起吧。重要的是,你想起了刑王的武器,不是致人死地的刀枪,只是一支笔。”
“老桥,好多事被我弄砸了。”她叹息,眼里泛起了光,不知是泪还是倒映的水光。
“能补救的。”老桥摸摸她的头,“起码,真正的刑王并非凶暴的刽子手,而是一个愿意去相信的、善意的神。”
她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有这么好”
老桥点点头,道:“多疑本是人之常性,由此而生的事端不在少数。能信罪人之改过,信旁人之好意,若无一颗纯澈光明、端方良善的心,焉能做到你不能用利器,一用便有灼伤,想来也是身为刑王的觉悟一直都在吧,比起杀人,释人更不容易。”说罢,他又挠挠头,说:“我也只是猜测。总之,最要紧的是,你醒了。”
释沉默良久,站起身,怔怔地看着桥下,苦笑道:“我从来就没有信过尾生。他对我说的每个字,我都不屑一顾,只当他是个戏弄的对象。”
老桥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你不是不信尾生,而是那时的你,不信有人会爱你。”
“他已经死了。”她深吸了口气,“无法逆转。”
“但活着的人更多。所以,判官应该继续她的职责。”老桥看着自己在河水上横亘千年的真身,“我有一个建议。”
11
许多年后,纽约某电玩城。
嘈杂的大厅里,各种电玩热闹地运作,各种各样的玩家们沉浸其中,时而紧张时而尖叫。
king沉默地站在一台射击游戏几钱,看一个年轻男子拿着手枪,对着屏幕专注射击。可惜成绩很差。
一局结束,她上去,一把将他手里的枪夺下来,对准目标,沉着射击,全过程行云流水,一枪不偏,轻轻松松拿下了这款游戏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男子看得呆住,连脾气都忘了发。
她将玩具枪扔回给他,分开围观的家伙,闷闷不乐地走出大门。
ku,killerunion的简称,全世界排得上名号的职业杀手,都属ku管辖。这个游走在黯黑世界的组织总部,就隐匿在这个不起眼的电玩城里,二楼那一间总是无人的办公室。
ku之内的杀手们,每人都有固定返回总部的时间,这时间完全错开,彼此从不碰面。回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拿走桌上的箱子,里头是应得的奖金;而是看箱子旁边的电脑,显示器上永远有一张新鲜的“榜单”。
这张榜单上,按照杀伤力与命中率以及近半年的工作表现等,对ku成员的身价进行了严格的评定,排出名次。不仅如此,更将ku之外的一些“著名人物”也计算在内。
有意思的是,自ku的第一张榜单诞生起,杀手榜的第一位就没有改变过判官,这个游离在ku之外的杀手,不受任何雇佣,只对有罪之人出手。但,除开一小撮罪大恶极者被一枪毙命之外,其他目标虽也头部中枪,但无人丧命,最后都在一场长时间的昏迷之后醒来。行内人都说,这种惩罚但不取命的手法,是判官故意为之。作为一个并不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杀手”,多年来从未被抓获,亦从未在人前露过真容的“判官”,成了圈子里一个最大的传说。
而king身为ku里年纪最小的一员,她最大的目标,就是击败判官。
十年前的哥伦比亚边境,由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姑娘,呆望着四周的弹孔与火焰,以及父母与弟弟血迹斑斑的身\_体。五岁的她,还不太明白两派黑帮的火并与恩怨,只记得仇家杀来时,为他们带路的,是跟他们家最熟的瓦格叔叔,最后,他死在了父亲的枪口下。而身中数枪的父亲,临终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被婶婶领养了,但在婶婶家过的并不好。婶婶最常让她干的事,就是背着书包去城里一间不起眼的杂货店,书包里,是一包包白色的粉,只要她去了,杂货店的老板就拿走这些粉末,把现金装到她的包里。可那天,刚走到杂货铺门前,就听到里头传来可怕的枪声,她害怕极了,转身就跑。几个拿枪的人追出来,子弹呼啸着从她的耳畔擦过。她不要命地跑,书包带子断了也不知道。
回到婶婶家,几个凶狠的男人正在家里胡乱翻找,婶婶一家早就跑得不知去向。没有人对他的安危有丝毫顾念。
她想悄悄退出门口,却不料弄出了声响,穷凶极恶的男人们抓住她,逼问她货物的下落。
什么货物她完全不知道婶婶在干什么勾当,哭着说不知道。
盛怒之下,一个卷毛男人将她夹到楼顶,说如果不说出来,就把她扔下去。
男人抓住她的衣领,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斜到了外面,十二层的楼,足够摔死她。
她哭喊着求救,疯狂的男人见问不出答案,竟真的松开了手。
生死攸关之时,一颗子弹击穿了男人的心脏,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自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来人的速度太快,她只看到黑色的口罩上,有一双灰色的眸子闪过,在夜色下闪着水波般的光。还有,这个人,手指上有一枚金光闪烁的指环。
这个人抱着她,一直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才将她放下。
“你是谁”她见他要走,忙扯住他的衣角。
“杀手。”对方直白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救我”她很迷惑,“杀手不是只杀人吗”
“所以你不相信杀手会救人”那对灰色的眼睛里露出笑意。
“我谁都不相信。”她诚实地回答。
对方摸摸她的头:“如果这样,这世界会变得更坏。”
说吧。他一纵身,跳到旁边很高很高的一棵树上,黑色的衣衫飞起来,像一对翅膀,就这么往空中一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杀手她默默念着这个词。
那天之后,她再没有回到婶婶家。她朝着那个杀手消失的方向走去,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路。这条流浪的路并不好走,要冒着被打的危险从商店里偷面包,要跟街头的乞丐抢睡觉的地方。在这场没有终点的旅途中,她吃了各种苦头,也认识了几个有意思的吉普赛人,他们会占卜,会表演戏法,还能用子弹射中空中乱飞的苍蝇,也会骗人。她跟他们结伴而行,为他们的骗局当演员,当然,也顺便学到了新的本事。当与她同龄的孩子还坐在教室里为数学题苦恼时,她已经能用一颗子弹击落疾速飞过的野鸟。
十三岁那年,年迈的吉普赛老头,将她带到了纽约,走进了那间电玩城。
顺利拿到介绍费的老头,在门外跟她分别时,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你是天生的、做杀手的料子。”
每个杀手都有代号,她的名字被king代替。不到两年时间,她已经是ku中年龄最小、成绩上升最快的成员。可是,她始终无法超过“判官”。
她不信自己无法打败他。可是,要打败一个影子般的对手,谈何容易。她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能逼判官来找自己的方法,就是模仿。
她选择了三个目标,都是民众眼中的罪人。她知道判官的习惯,在出手之前,一定会放一支不常见的毛笔到目标的身上。而她也这样做了。
三个目标,无一幸免,全部成了她的枪下亡魂。
可是,她并没有等来找自己算账的“判官”,而是等来了一个嬉皮笑脸。一头怪里怪气的湖蓝色头发的中国男人。
当她用枪口指着他额头的时候,他笑着说
“判官要我来看看你。”
12
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坐在一座桥下跟人喝茶。
横过布鲁克林与曼哈顿的东河,就在我们的身-下哗哗流动。
当然,肯定不会有人看到,布鲁克林大桥下巨大的桥墩旁,四个古里古怪的家伙,盘着腿,悬空而坐,一壶茶,几个杯子,漂浮在我们中间。
很深的夜,很大的风,很乱的发型
我奋力地把胡乱飞舞的长发抓到脑后,目光一直在老桥手上的指环上扫来扫去。
“你这杯茶,如果不喝,着实是人生之遗憾。”他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一饮而尽,“如果释还在就好了,这杯茶太适合她。”
嗯镜头又走快了简单说,就是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接到这个老桥的电话,要我们晚上到布鲁克林大桥来找他,九厥的事,他一清二楚。
我们当然赴约了。
老桥说,九厥不止一次跟他提起过不停,提起不停里头的家伙们,提起那杯先苦后甜的茶。可恨的是,九厥从未告诉过我们,他认识这样一个由桥所化的老妖怪。不过也不稀奇,九厥这老东西,性格跟行踪一样飘忽不定,认识他这么多年,我知他天上地下交游广阔,神仙妖怪处处熟人,冒出来个桥妖老鬼也不意外。只不过,我至今也想不通,就是这样一个万能胶一样的家伙,怎么会好好地把自己搞成通缉犯
“你找我们来,不光是为了讲那些陈年八卦吧。”我瞪了老桥一眼。
“若不是虫人找到我这里来,说树妖来到纽约,正在找九厥的下落,我也不会有幸找到你来帮忙呢。”老桥满脸庆幸的模样,“king那个孩子,我怕九厥一个人搞不定,所以,希望你们能出手。”
“我不吃小女孩。”敖炽打了个呵欠,“即便她是个杀手。”
“我杀人是要收费的。”甲乙抱着茶杯慢慢地啜着,“你不像付得起的样子。”
这两个家伙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啊我揉了揉额头,对着一头黑线的老桥说:“忽略这两个家伙。在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你讲的故事,好像缺了什么”
“释”老桥脱口而出,又沉默了片刻,“我们一起离开了老家,从此,判官变成了两个。她尽她的职责,我尽我的能力。这一走,就是两千年的时光。地球上,大概找不出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暗淡,“十年前,哥伦比亚,那天的黄昏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在我们居住的小屋里,释坐在窗前的摇椅上跟我说,她要走了。夕阳消失的时候,摇椅上也空了,只留下了她的指环。我那时才明白,从封印中重生的天神,纵然有一些常人没有的异能,却没有不死之身。以前,我不知她在天界做了多少年的刑王,可在人间,她足足做了两千年的判官。或许我们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来说还是太少太少,但,起码使我们的一份诚意。”
“她就这样消失了”我有些愕然。
“你觉得,一个天神的逝去应该各种的波澜壮阔曲折离奇”老桥笑笑,“她的离开,跟她的到来一样简单,当年,她就那样出现在我面前,也那样安安安静地消失。”
“她没有跟你说什么”我又问。
老桥摇头,笑道:“倒是我,未料到她走的那么突然。刚买的礼物还没来得及送她。”
此言一出,我们几个都没接话,莫名的,淡淡的悲伤,从老桥的只言片语里,落进了远去的河水里。
或许生命本该是这样,不论神还是人还是妖,怎么生怎么死,这一头一尾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在这生死之间的路程,有没有走的足够好。如果答案肯定,那么,我想我会理解为什么到了生命的尽头,释只有淡淡的一句“我要走了”。
“在释离开的那晚,我动身离开那个边境小城,无意中遇到被恶徒抓住的king。”老桥继续道,“那时候她还那么小,眼睛里却有着跟年纪不符的悲伤与深沉。那对蓝眼睛,跟释很像很像。”
“为什么不去见她”我对这个king充满了好奇,“她从不知道,她一直想击败的”判官”,就是当年救了她的人”
“见面是多余的,她需要的人并不是我。”老桥如是道,“至于我,也要继续我的工作,分身无暇。”
“继续当判官”我打量着一脸平静的他,“继续释未完的事业”
“是继续修桥啊大姐”老桥指了指身后的桥墩,“这座桥已经有了“暗隙”,不花时间修复,很快会垮掉的。”
“暗隙”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
“世上每座桥,都是有魂的,是活的。他们承担着沟通与传送的职责,将不相干的两处两节起来,将无数人从这边送到那边。从桥上走过的人们的悲欢喜怒,会逐渐渗到桥中,若是负面力量居多,天长日久,这桥身便会像被虫蛀了一般,产生人类看不见的裂隙,不管不顾的话,这桥便会垮掉。所以说,若是太平盛世,桥路都会稳固不少;反之,人心不古,乱世灾年,桥毁路陷便是常事了。”老桥看着这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同类”,“既然看见了,就不能不管。我虽左右不了人心世事,但以自身之力尽量保它周全,还是能够的。”
“就算你修好了暗隙,如果从桥上走过的人还是负面多于正面呢”我问他。
“你会不会因为果树长了害虫,就直接把果树给砍掉”老桥反问,又道,“虽然未必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有用,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从桥上走过的人,高兴的会比不高兴的多,只要他们还活着。”他顿了顿,坦然地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我已经不再做判官,但我还是一座桥。平平安安地,把每个人送到另一边,是我永远的职责。”
我没有反驳的理由。
“这个,给我。”他从指上取下那金光熠熠的指环,“这是释留下来的。我后来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这种天生金丝的石头,又名金乌翎。传说上古时一男子,炎夏之日于荒地,等待与他约好相见的爱人,可惜对方久候不至,男子坚信对方定会赴约,不肯离去,苦等七天七夜之后,殒命烈日之下。身为太阳之精魂的神鸟金乌,敬佩此男忠贞守信,为防野兽噬其身\_体,遂以自己的一根翎毛将男子化为一枚石指环,永留人间。今日,我喝了你的茶,也没有什么可回报的,这枚金乌翎,就转赠与你吧。”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让自己偷笑出来。
其实,接到老桥的电话,月隐娘上的那座桥就慢慢消失了。不然,我怎会这么爽快,大半夜跑来这座破桥下赴约,还给老桥提供免费的浮生这回真是谢天谢地谢九厥,要不是他犯事儿,我还不知上哪儿去找这个金乌翎呢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枚指环,心花怒放地对老桥说:“你好好修桥king的事交给我们。不过,你到底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是这样的”
13
现在是早晨7点40分,我的二手车停在清晨的阳光与空旷的林地上,从这里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卡普森中学,一间坐落于青草绿树之间的私立中学。
刚才经过那里时,我已然相信,这是老桥能为king找到的最好的学校。
尽管这小妞到现在也不太领情,板着一张臭脸,冷冷地站在我们四个老家伙之间。
当我们照着老桥给的地址,去到king家里时,九厥正像个复读机一样在这丫头身边反复:“求你了上学去吧老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不要枉费他一番心意啦。”
我才,要是我们再晚来一会儿,这家伙就会眼泪鼻涕地在地上打滚了吧唉,我就知道,面对天下的萌妹子,九厥永远束手无策,除了用这种肤浅丢人的无节操哀求法之外,他还能干什么看来,老桥也是深知他这个弱点的
不过,不停出来的家伙,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
这个丫头,被敖炽和甲乙直接押上了车。在那之前,她当然反抗,拿枪,被敖炽没收,动拳头,不是甲乙的对手。短暂的pk过程里,九厥那厮只晓得不断在旁边喊:小心啊,你们两个老爷们儿别打到她的脸妹子的脸很重要的毁容了可不行啊
我听得胃疼,指着他的鼻子道:“住嘴你的事儿,我回头再跟你算账”
“别动怒啊肚子里那个会感应到的”九厥很认真地看着我的肚子,又问,“你们怎么来了”
我瞬间爆发了,戳着他的脑袋吼:“你不知道你被通缉了吗你不知道你红遍全球了吗你不知道我们担心你的安危千里迢迢来这个破地方吗”
九厥赶紧给我一个熊抱:“知道了知道了感谢领导挂念”
“放开你的爪子”那边的敖炽的吼声又砸过来,小小一个房间,鸡飞狗跳。
被甲乙制住的king,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这群从天而降的奇葩。
这一段就不多复述了反正鸡飞狗跳之后,king走也的走,不走也得走,我怎么也要把她塞-回学校去念书这不知轻重的毛孩子,才十五岁,学烹饪也好过当杀手呀“此时,我斜靠在车门上,将书包甩到king脚下:”学校就在前面,自己去。”
king看也不看书包,指着九厥的头:”我们有言在先,除非我的枪法输给了判官,否则,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往前走。“”你真的不肯相信,前面那条路才是你的幸福“我抱臂看着这个倔强到死的问题少-女。
她环视着我们几个,淡淡道:”你们不是说,自己是妖怪吗妖怪的话,我怎么可能相信。“没救了啊,这孩子要不是我历来反对以妖术控制人心,我一定要把这个丫头改造成听话的兔子,关进学校去
场面正陷入僵局时,敖炽那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不屑地斜睨着她:“你枪法是吧这么说吧,我的枪法呢,不及判官,但我肯定,你不是我的对手。既然你说要输给判官才肯放弃当杀手,那你先跟我比吧。如果你连我都赢不了,拿什么打败判官”
我在心里给这个家伙鼓掌,难得他有这么机敏的时候。
king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略一思忖:“行。”
“不是咱们可说好了,要是你输了,就乖乖滚去念书,做个天天向上的好孩子,杀手这段历史,你就当是过去的一场梦。”敖炽瞪着她,“怎样”
“一言为定。”她抬头看看身旁的一棵大树,指着高高的树冠道,“用一颗子弹,打下这树上结的一颗果子,并且要保证果子的完好无损。”
“就这么办”敖炽将没收的手枪扔给她。
咦这树上有果子吗我抬头使劲看,发现树冠上确实有一丛嫩绿的果子,可是,密密地挤在一起,而且一个果子跟黄豆差不多大,这种比试敖炽会赢才有鬼
如我所料,敖炽一枪打下来的,不止一颗果子,而是一整根树枝,还砸到了九厥。
king吹了吹微微发烫的消音器,一颗完整的小果子,落在她的脚边。
这丢人的场面,我怎么收拾敖炽,我恨不得把你埋土里去
但谁也没料到,半路杀出一个甲乙,只见他利落地夺过king的枪,闭上眼睛,抬手就是一枪,左右一伸,一颗完美的小果子乖乖落到了他手上。
“去上学。”他面无表情地将果子扔到king的头上。
他他闭着眼睛呢甲乙的行为,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会想到这个沉默寡言面瘫的倒是,竟有这么一手好枪法。就冲他这么优秀的表现,我要给他加工资必须的
king的短暂的诧异里回过神来,看着甲乙:“你叫什么名字”
“甲乙。”
她吸了口气:“我记住你了。”
说罢,她拿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上头的草屑,背到了身上。
一块大石,在我们每个人心里落了地。
她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问头看着我:“你们口口声声说“相信”,你跟我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相信”
我想了想,走到她面前,笑了笑:“怎么解释我不会,但我可以演示给你看。”
语音未落,我眼睛一闭,朝后一仰,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你神经病啊”敖炽闪电般扑过来稳稳接住我,吼道:“简直不配当个孕妇”
我没理他,就躺他怀-里,对微愕的king说:“你当完全信任的时候,就不怕倒下去。”
她皱皱眉头:“可要是后面的人,没有接住你呢”
“那就摔一跤啰,又摔不死。”我站直身-子,耸耸肩,“如果你没摔在地上,恭喜,你赢了一个很珍贵的人。如果摔了,也恭喜,你看清了一个混蛋。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因噎废食,如果因为摔了一次或者n次,就否定一切,不再对世界报以任何信任,会错过很多好东西,很不划算。”
king沉默了好久,白了我一眼:“废话好多。”
“别管我废话还是不废话,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输了,就要好好念书,杀手的事,想也不要想了。”我朝她伸出手,“是这样的吧”
她犹豫了片刻,伸手拍了一下我的手掌,随即又对甲乙说:“我会再来找你比试。”
甲乙看也不看他。
“滚吧你们,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她恶狠狠地转过身,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不过,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瞪着我们:“骗子你们肯定不是妖怪”
“为什么”我笑问。
“妖怪都是很坏的。”
“宝贝儿,你得相信,世上总还是有不做坏事的妖怪,人也一样,再好的地方也有坏人。再坏的地方,也有好人。”我朝她摆摆手,“记住你的承诺。bye”
这一次,king没有再回头,小小的身影,很信守承诺地,朝前而去。
九厥一声长叹:“唉,有一个好妹子离我而去。”
“人家还未成年想什么呢你”
“禽兽。”
“喂,新帮工,好歹尊敬一下老人吧我可是你老板娘的死党”
“从今天起,我不认识你。不对,咱们的账还没算呢”
尾声
离开纽约之前,我们又去布鲁克林大桥下看了看老桥,顺便告诉他,事情搞定了。
耗费了极大灵力修桥,一副虚弱之像的他,很高心地跟我们说谢谢。
我看着他的模样,问:“你确定你没事或者,我们可以帮你什么”
他摇头一笑:“这是我的工作,你们帮不了的,没事,慢慢来,花点时间,总能修好的。”
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交给我:“这个,是我来不及送给释的礼物。留着也没什么用,转送给你,当时那天的茶钱吧。听说,你很喜欢金子。”
我愣了愣,猛地点点头,不太确定地问:“真要送我”
“一路顺风”他笑道。
如此,也不好再多打扰这个专心修桥的前任“判官”了,我们几个轻轻地离开了这个宽阔的河水,没挥手,也没带走一片云彩。
可是,有些问题我还是没弄明白
一回到地面,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九厥的耳朵:“说你怎么搞成通缉犯的”
“我故意的嘛哎呀,痛”
“为什么要故意当通缉犯”
“第一,尽量将警方的视线引到我身上来,这样king会更安全。我想法设法让她被ku除名,那边是不会再找她了。可警察这边也不是吃素的啊万一怀疑到她了呢”
九厥捂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回答。
“第二呢”我完全受不了这家伙的逻辑。
“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判官”还很年轻,还能监督这个世界很多很多年。”九厥严肃了片刻,马上又开始讨饶,“反正他们有抓不到我。姑奶奶你放手吧我以后不干这种事儿了”
这两个理由真是我苦笑不得地松了手。
“不过,你们会这么快就来找我,我还是很感动的。”九厥揉着发红的耳朵,突然同时揽住了我跟敖炽。
“滚开我讨厌被男人抱。”
“那我只抱我的小树妖好了。”
“不敢你信不信我剃光你的头发。”
“毁我发型者死”
甲乙从来不劝架,靠在一旁的墙上打着呵欠。
看着那两个扭打成一团的男人,我居然很开心。对,只要你们都还平安,还有力气互殴,就是最好。
不过,对于老桥,我也是佩服的。
九厥告诉我,老桥与释做判官的时候,对那些未够极刑的罪人,老桥都用自己的力量,将受害人的感知传递到他们身上,让他们感同身受。等这些人从昏迷中醒来时,无一不深思自己当初的罪过,从此之后,大多迷途知返,洗心革面。
记得老桥说过,他是一座桥,而桥的作用,就是将人们从一端平安送到另一端。
刑王也好,判官也罢,杀人从不是目的,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才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我忽然想起老桥送我的礼物,摸出那个盒子,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对式样简单大方的黄金指环,两枚指环上各刻了三个单词,合起来就是
yslast.
我的承诺知道永恒。。。。。。这是老桥没有来得及送给释的礼物。
身为旁观者,我已永远无法得知在这两千年的时光里,老桥与释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情,朋友恋人亲人都是,也都不是。
我笑笑,算了,他们俩一直在一起,两千年的信任与扶持,已是一种最完美的承诺。
这是对戒,我要不要把男款那只给敖炽呢
看看还忙着跟九厥厮打的她,我叹了口气,不给了,金子都是我的
靠在墙边的甲乙已经睡着,在他的呼噜声里,我朝繁忙依旧的布鲁克林大桥看去一轮红日高悬桥上,来往车辆接连不断。想来,每个忙着去桥的另一边的家伙,都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脚下,有一个谜一样的老桥,正为他们的安危而辛勤劳作。
我深呼吸一口,将老桥送给我的礼物小心收好,然后,在心里诚恳地说了一句——
祝你好运,老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