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中,不知是谁调笑了一句:
“你是想趁着人家喝醉了,填漏补缺吧?”
九娘柳眉倒竖,勃然大怒道:“放屁!奴家虽是个寡妇,但也不会去动有主的男人!”
那失言的妇人就是先前被九娘赢了好几把的妇人,见九娘发怒,讪讪地不说话了。周嫂忙让大家喝酒吃菜,再次打了圆场。
大家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唠嗑家长里短,沈珠曦听得痴迷,没想到小小的鱼头县也这么藏龙卧虎,有如此多的奇人异事。
一碗万年春,她一边听一边喝,不知不觉就喝得只剩个底。沈珠曦在宫中偶尔喝酒,喝得也是贵女之间时兴的仕女酒,这种酒香而不醉,为男人不屑一顾。万年春和她此前喝的酒完全不一样,一碗下去,沈珠曦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可渐渐的,这眼前的景物就开始摇晃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烫得吓人。
反观九娘,她喝了一碗接一碗,脸上却不见一丝醉色,就连随蕊都把酒当水喝。沈珠曦太佩服了,看她们的目光就像偷看话本时敬佩里面的女中豪杰一样。
沈珠曦喝上了头,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太阳正在不断下山。
另一边,李鹜推拒了镇上富商的留饭邀请,和李鹍李鹊两兄弟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老板家里,好吃。”李鹍嘀咕道:“肉管饱,为什么不吃?”
李鹊上下抛着一锭刚到手的大元宝,说:“大哥记挂着嫂子呢。”
“猪猪,猪猪又不是不会自己吃饭……”
“珠珠也是你叫的?”李鹜回头看了他一眼。
“……哼。”李鹍把头扭到一边。
李鹜说:“你嫂子在家自己待一天了,你还要她一个人吃饭,你有没有良心,她还给你吃芋子饼——”
“……哼。”李鹍的声音弱了下来,他低下头,一脚踢飞前面的石子,小声说:“知道了,雕儿错了……”
李鹊把银元宝塞进衣服里,加快脚步走到李鹜身边,说:“张老板还算厚道,我们帮他追回四百两的欠账,他给了我们五十两。要是所有老板都像张老板一样大方,那我们每次结账,就用不着废口水扯皮了。上次那个陈老板,我没见过他这么抠的,腐乳坊欠他的钱,我们帮他把腐乳坊都搬空了,他竟然只拿一车腐乳来感谢我们——”
“给就行了,腐乳坊让他吃了大亏,拿不出钱就算了。”李鹜说:“肥羊是要用养的。”
“还是大哥有远见。”李鹊笑眯眯地说:“对了,嫂子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没有?”
“……不知道。”李鹜说。
李鹊吃了一惊,说:“大哥还没告诉她?”
“她只知道我在做生意。”
“为什么要瞒着她?”李鹊不解道。
李鹜说:“替人追账,收钱消灾,这些都是下九流的行当。让她知道了,她或许又要叽叽呱呱——叽叽呱呱倒是好事,就怕她心里藏着想法,嘴上却不说。然后转过头,又给老子跑了。”
“——那大哥就真的血亏了。”李鹊笑道。
“先瞒着吧。”李鹜说:“反正也做不久了,总会换个营生。”
“我相信大哥一定能出人头地。”李鹊说。
李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是我们三个一定能出人头地。”
回到家后,李鹜开门走入,屋子里空无一人。桂花树下又有一行字。
他走到树下辨认,李鹍一如往常地先冲去厨房找吃的,李鹊走到他身边:“嫂子出去了?”
“周嫂请她去隔壁了。”李鹜说:“我去接她回来。”
李鹊自觉道:“我去择菜洗菜。”
李鹜点了点头,走出院子。
走在夕阳下山的路上,李鹜想起沈珠曦,不免有些愧疚。他这几日都在外边奔波,留她一人在家。家中没有可打发时间的事情,她一人呆着也没个说话的人,也不知道她这一天究竟怎么过下来的?
她是否孤独?会不会想起家人,躲起来偷偷哭上一场?
他要不要去牙婆那里买个婢女回来服侍她,正好也可陪她打发时间?
李鹜逐渐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周家院子外。
一个妇人刚好从里边出来,看见李鹜,朝他笑了笑,把门留给他,自己走了。
站在门口的周嫂看见了李鹜,不知为何,脸上表情有些微妙,想笑又笑不出来。
李鹜心中奇怪,走到她面前,目光往她身后投去。
“沈珠曦呢?”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就把虚掩的篱笆门轻轻吹开了。
与此同时,一声气势十足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尊九索,半文钱!我赢了!”
沈珠曦一把扔下手中马吊,满脸通红,从竹席上弹了起来。
周遭妇人纷纷祝贺。
李鹜的视线和沈珠曦兴奋的目光忽然撞上,原本又叫又跳的沈珠曦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忽然僵立不动了,李鹜看着她,也一动不动。
孤独?
呵呵,是他想多了。
37、第 37 章
李鹜向沈珠曦走去的时候, 她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活像个犯了错被逮到现场的小孩子。
“你、你怎么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身上带着一股酒气。
李鹜看着这满地的酒碗,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李兄弟来了, 这天色也晚了, 我该走了……”
输给九娘又输给沈珠曦的中年女子看他脸色不对, 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你——”沈珠曦忍不住追出一步, 想起李鹜还在身旁, 她又停了下来。目光触及旁边一言不发的李鹜,声音越来越小:“你输了还没给钱呢……”
李鹜转过头, 沉声道:“朱大娘, 输了就想跑?”
那姓朱的妇人刹住脚步,讪讪笑着转过身:“哪能呢?这不是一不注意就忘了么……”
她掏出一串铜板,走了过来, 皮笑肉不笑地交到沈珠曦手里。
“李娘子手气好啊,还说没打过马吊,我看你才是个中高手……”
朱氏阴阳怪气地夸了沈珠曦一通,再看了眼旁边的李鹜,到底不敢说些什么。朱氏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荷包, 一脸懊恼地走了。
院子里其他妇人也相继出言告别,九娘像没见到李鹜一样, 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勾着旁边随蕊的手臂, 亲热地说:“走,去奴家店里继续,再炒几个小菜, 你和奴家说说你家那烧鸡怎么做的……”
随蕊一边挣脱她的手,一边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几个小菜就想骗我家的秘方……”
“哎呀,用不着秘方,你就跟奴家透露一点**的诀窍,我告诉你文秀才爱吃什么……”
随蕊似有意动,挣扎的动作小了下来。九娘轻而易举地拉着她走了。
一眨眼,这院子里就剩下几个妇人,她们因为李鹜的存在,拘谨地用眼神交流,不见丝毫先前的热闹。
“我带她回去了。”李鹜对周嫂说。
“她喝了一碗万年春,有些醉了。你回去喂她一碗醒酒的豆芽汤——你有豆芽吗?”见李鹜摇头后,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豆芽出来,又用之前包过烧鸡的荷叶包好了,这才递给李鹜。
“喝了醒酒汤,让她早点睡就没事了。”周嫂道:“她喝得不多,你别骂她。”
“我骂她做什么?”李鹜皱起眉头。
周嫂没说话,视线落到沈珠曦身上。李鹜跟着看去,她低眉敛目的模样,不就是一副害怕被骂的样子吗?
李鹜叹了口气,重新说道:“……我不会骂她。”
“那我就放心了,不然嫂子也不敢再叫她一起聚会了。”周嫂松了口气。
李鹜拉着沈珠曦的手臂,带着她离开了周家。
沈珠曦双颊绯红,眼神迷离,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看得人总想扶上一把。李鹜好几次都差点伸出手了,她自己摇摇脑袋,又好好地站稳了。
“这是,地震了吗?”她低头盯着地面,自语似的嘀嘀咕咕:“怎么……地是晃的?“
“你喝醉了,你是晃的。”李鹜冷声说。
“我没醉……我好着呢。”沈珠曦傻笑着摩挲手中的铜板,好像正拿着天大的宝贝。李鹜正想讥她几句,她却忽然拿着铜板献到他眼前:“你看!我挣的钱!”
她孩子气地笑了起来,鼻子上挤出几条笑纹,两只弯弯的眼睛里闪着无邪的光芒。
她一派天真,毫不设防。
也让他防不胜防。
李鹜沉默好一会,开口道:
“……嗯,看到了。”
“我挣的!”她宝贝地把铜板放到胸口,又一次重复道。
“嗯。”李鹜说:“你真厉害。”
沈珠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往前跳了两步,一脚踩在他的影子脑袋上。
“我踩了你的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
“不止呢!我告诉你,我通读四书五经,常见的杂书我也都看过,我会写隶书,瘦金体,簪花小楷,我还会琴棋书画,我会的可多了……”
沈珠曦昂起头,一脸得意。
“我厉不厉害?”
沈珠曦喝醉了以后,言行都倒退成了三岁小孩,李鹜不回答,她就追他的影子,噘着嘴去踩他的影子脑袋。
“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行了吧?”懒得听她再叽叽呱呱,李鹜敷衍道。
谁知她忽然停下脚步,嘴角一撇,眼泪珠子迅速在眼眶里汇聚起来。
“你说谎!”
“我没说谎——”李鹜拧起眉头:“沈珠曦,你喝醉了还会耍酒疯的?”
“你就是觉得我没用!”
“我没有……”
“你有你有!”
李鹜本不想搭理她,可身边忽然少了个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她停在原地不走了,正和自己的影子生着闷气。
他不耐烦道:“你还走不走了?你这么个速度,天黑都走不到家。”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好。
沈珠曦不生闷气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就是嫌弃我,觉得我没用,觉得我是个累赘,你早就想把我扔掉了……”
李鹜头都大了,生怕她的哭声引来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一个箭步蹿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臂试图把她拉起来。
“沈珠曦!这是外面,你发什么疯!”
“你骂我!你骂我!你还骂我!”
沈珠曦哭得更厉害了,这哪里是女儿家的哭法,如果说旁的女人是梨花带雨,那沈珠曦就是汪汪嚎叫,她永远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出人意料。
李鹜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咬牙切齿道:
“你哭什么!沈珠曦你怎么说哭就哭,你这人一点儿不讲道理,你是想气死老子……”
沈珠曦哭得一脸狼狈,还不忘对他又踢又打,李鹜被她折腾出了几分火气,反剪了她的手臂,也没怎么用力,可沈珠曦就是忽然安静了下来。
“……沈珠曦?”
她坐在地上,背对着他不说话。
“呆瓜?”
“疯……”
李鹜话没说完,忽然看见一滴接一滴的眼泪从半空中滑落。李鹜猛地松了手,那滋味,就像屁股蛋子刚从烙铁上坐了一回。
他转到沈珠曦面前蹲下,整理了好一会腹稿,最后全部打翻,焦头烂额道:“……你怎么才能不哭了?”
她不说话,默默掉泪。
李鹜先前还恨不得把她的嘴给堵上,现在她真的安静了,他的心里却又不安静了。
李鹜只能继续先前的话题,干巴巴地说道:“你真的很厉害,你又会打马吊,又会读书写字,还通读什么五书四经,你比镇上的老朱头还厉害,他只会写字,不会弹琴,至于那臭棋技,连我都打不赢……你这么厉害,我怎么会觉得你没用呢?你看,我连字都不会写,你比我厉害多了……”
沈珠曦终于抬头看他,抿着嘴,直勾勾地看他,泪珠子从水光潋滟的杏眼里接二连三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但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足够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是千秋恶人的错觉。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李鹜手段用尽,就差给她跪下了。他现在只想把那个怂恿沈珠曦喝酒的罪人捉出来,茅厕里关上个七天七夜。
如果早知道她喝醉了是这样子,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沾一滴酒!
“我这么厉害……”她扁着嘴,泪光在发红的眼眶里涌动:“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
她努力去学自己并不喜欢的琴瑟,努力去看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书,她努力活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可是最后,她还是孤零零一人流落到了宫外。
母妃为父皇抛弃她,父皇为太子抛弃她,傅玄邈为大局抛弃她。所有人都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能够接受现实,却始终无法释怀。
李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谁不要你了?”
“你们都不要我了。”她说,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倾涌而出。
李鹜忽然明白了,她是在说她的父母。
沈珠曦如此伤心,原来是想到了把她卖进宫的父母。原来她是觉得,是因为自己没用,父母才遗弃了她。
会反省,是沈珠曦的优点,太会反省,也是她的缺点。如果是李鹜,绝不会因为父母不要自己,倒推到是自己没用身上。
他生来便没有父母的记忆,没学过仁义礼智信,全凭鸭子的庇佑才能长大成人。亲情的羁绊,李鹜想象不出,也理解不了。沈珠曦这么伤心,他做不到感同身受,同样,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的眼泪每次落下,都像烫在他的心口上。
李鹜伸出手,用指腹认认真真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痕。他神色平静,像一动不动的大山,又像波澜不惊的大海,他的神情,让沈珠曦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他一字一顿道:“你看着我。”
她依言看着他,眼中泪花闪烁。
“不要听别人说什么,你比他们好上百倍千倍,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你比他们想的要好,也比你自己想的更好。不要因为他们眼瞎,随随便便质疑自己,因为,这也是在质疑老子的眼光。”李鹜说:“你懂了吗?”
沈珠曦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的脑子整个都晕乎乎的,但他使人信服的神色让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懂了……”
“……你这呆瓜。”李鹜转过身,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沈珠曦愣头愣脑地爬上李鹜的背,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膝盖窝,轻轻松松地就站了起来。
视野变换后,沈珠曦才发现李鹜的脚步原来这么快,不过两三步,就走出了好长一段。
他的背也比看上去的宽广,和他吊儿郎当的外表不同,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沈珠曦在他背上,一点儿也不颠。
“沈珠曦。”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沈珠曦愣愣地答。
李鹜踩着橙红的夕阳,大步朝前迈去。
在他脚下,两人的影子叠作一处,亲密难分。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38、第 38 章
昨日怎么回家的, 沈珠曦清醒后一概想不起来。
她只知道一觉醒来,天就大亮了,不知何处有一只讨厌的公鸡孜孜不倦地打鸣, 吵得她连回笼觉都睡不下去。
醉酒的后遗症还留在她身上, 沈珠曦醒了以后, 呆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鹜提着一壶水走了进来, 看见床上呆坐的沈珠曦,皱眉道:“你坐着干什么?”
“我在静修……”沈珠曦有气无力地说。
“我还以为你圆寂了。”李鹜说:“活着就别杵着不动,赶紧下床洗漱,一身酒气你闻不到?”
沈珠曦这才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昨日外出的衣裳,她抬起袖子闻了闻,皱起了鼻子。
一身酒气客气了, 这明明是醉鸡的味道。
她还依稀记得昨日她打马吊牌大显身手,赢了朱大娘一吊铜板——她的铜板呢?沈珠曦摸着自己身上, 四处找她的那串铜板。
“外边的桌上!”李鹜没好气地说。
沈珠曦这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昨天发生什么了?我不是在周嫂子家打牌吗?我怎么回来的?”
“你不记得了?”
沈珠曦摇了摇头。
“都不记得了?”
沈珠曦茫然地继续摇头,不知为何, 李鹜的眉心越拧越紧。
“不记得算了!”
他砰的一声把水壶放到桌上, 黑着脸转身出去了。
沈珠曦莫名其妙受了他的脸色, 觉得他大清早就嘴巴放屁实在无理。
她安慰自己好女不跟男斗, 拖着头痛欲裂的身体下了床。沈珠曦带着换洗衣裳来到浴室, 脱下身上的衣服,忽然发现这条刚穿了一次的新裙子上有好几块灰扑扑的地方。
前后都有, 看上去就像她穿着这条裙子在沙地里滚了几圈似的。
沈珠曦不记得自己清醒时有摔倒过,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李鹜趁她醉酒,把她按在沙地里打了一顿。
这样,她一身酸痛也能解释了。
沈珠曦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神志不清的她被一脸狞笑的李鹜在沙地里拖来拖去的画面在她脑海里越发鲜活,李鹜这厮,昨日做了亏心事,今日竟然还敢到她面前来放屁!
沈珠曦匆匆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后,拿着脏裙子打算去找李鹜对峙。
她刚一走出后院,就看见桂花树下磨菜刀的李鹜。他面无笑意,挽着两袖,手中菜刀在平滑石块上磨得哗哗作响,刀刃上寒光飞射,沈珠曦猛地刹住脚步。
“愣着干什么?饭在桌上,我已经吃过了。”李鹜头也不抬地说:“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木桶里。”
“……哦。”
沈珠曦蔫蔫地应了一声,走回后院,把脏衣裳放进木桶。木桶里已经有了几件要洗的衣物,沈珠曦依稀记得这是昨日李鹜穿出门的衣裳,他不是个讲究人,衣裳穿一日就换很是稀奇,沈珠曦好奇地蹲下身,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了他的衣裳。
奇怪,他的衣裳上也有脏污,而且比她的更明显。
沈珠曦还能说是在沙地里打了滚,李鹜这残留着完整脚印的衣裳,明显是遭人踢打过。看着这熟悉的尺寸,沈珠曦不由有些心虚:
既然是双方的殴打,那便算了,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这事儿忘了吧。
她把脏衣服放下,又细致地洗了回手,然后回到堂屋吃了李鹜准备的朝食。堂屋的木桌上放着一碗清粥,配几碟小菜,沈珠曦今日的胃口格外好,一碗清粥都喝了下去。
她把碗碟都放回厨房,再出来时,李鹜还在院子里磨刀。沈珠曦刚想走进里屋,他忽然开口:“你有没有金簪?”
“有一支莲花瓣的。”沈珠曦说。
“拿来。”
沈珠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听话地拿出了她放在铜镜旁的金簪。
“我只有这一支金簪子,你要做什么?”沈珠曦问。
李鹜接过金簪,把尖端对着磨刀石,一捧水浇下去,重新打磨了起来。
“尖头磨锋利一点,留给你防身用的。”李鹜说。
“那你不如给我一把小刀好了。”
“你还想拿小刀?就你那点力气,别是送上门给人当武器的。”李鹜不屑道。
沈珠曦心里不服气,小声反驳:“我在宫里,也算力气大的……”
“什么宫里,是梦里吧。”
李鹜几下磨尖了簪子,拿到日光底下观看,尖利的簪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研究簪子,沈珠曦研究他右臂上的游凤花绣。
栩栩如生的三尾游凤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飞舞,潜入挽起的袖管中,他端详金簪时的每一次动作,前臂上的游凤都有不同变化。沈珠曦就像看皮影戏一样,渐渐入迷了。
“行了。太尖了容易伤到你,这样正好。”
李鹜用手心擦干了金簪上面的水迹,随手插到了沈珠曦的发髻上。
沈珠曦连忙收回视线,故作随意道:“你身上这花绣是谁绣的?”
“一个坑蒙拐骗的老道士。”李鹜沉下脸,恶狠狠地说:“再让我遇到他,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沈珠曦一惊:“这是为什么?”
李鹜身上这花绣,技艺高超,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他为何怒气冲冲?
“他欠了老子五十两银子酒钱,说要用花绣来抵,自称是什么天下闻名的花绣博士——放他娘的屁!他绣的是什么玩意!”李鹜越说越气,怒从心里,握住一旁磨好的菜刀:“老子再见到他,一定要拧了他的——”
李鹜眼睛一瞥,看到旁边沈珠曦眼中流出的一丝惊恐。
“……拂尘。”
原来是拂尘,沈珠曦松了口气。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她犹犹豫豫地说,目光落在他右臂的游凤花绣上。她怎么看,这也是一副气韵鲜活的佳作,为何李鹜要把它贬得一文不值?难道花绣界另有一番鉴赏规则?
“我要的是游鸭花绣,那老骗子定然是绣不来鸭子,这才图省事,给我换成了游凤。你说,他给我绣了我不要的东西上去,骗我消肿之后就是鸭子,然后拍拍屁股跑了——难道我不该找他算账?”李鹜沉着脸说。
游鸭花绣?沈珠曦想象了一下,沉默了。
“凤是只有你们女人喜欢的东西,你看那什么凤冠,凤钗……他给我绣在一个大男人身上算什么个事?”
“其实,凤为雄,凰才是雌。男子和凤也是相配的……”沈珠曦还有一句话没说,更何况,那一身游凤确实比一身鸭子好看得多呀!
他绣一身鸭子在身上,才叫什么个事?
李鹜却不这么想,他一脸阴沉地看着手上的游凤花绣,说:“要不是想着这是我的五十两银子,我早就去把这玩意洗了。”
沈珠曦不忍他暴殄天物,忍不住劝道:“你再去找个花绣师傅,别人也不一定绣过游鸭,况且——你现在这身游凤花绣确实技艺精湛,就这么洗掉太可惜了。”
“你觉得好看?”李鹜抬起眼。
沈珠曦不好意思直接称赞一个男子身上的花绣,可她说含蓄了,又怕李鹜脑子一热,当真去把游凤花绣洗掉了。他绣鸭子倒无所谓,只是这已经绣好的杰作,她实在舍不得就这么让它消逝世间。
“……嗯。”她移开视线,含糊应了一声。
这微弱的一声称赞,还是被李鹜捕捉到了,他那条看不见的尾巴立时翘了起来。
他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目光看着手臂上的花绣,扬着嘴角道:“……绣在老子身上,当然好看了。”
沈珠曦:“……”
谁给他的自信?
“早上我没事,你再教我写几个字。吃过晌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昨天才喝醉了酒,今天就呆在家里休息,哪儿也别去。”李鹜说。
“你要去哪儿?”沈珠曦随口问了一句。
“县里的衙役要去州治所送东西,现在道上不安全,县老爷要我陪着走一趟。要是走得快,傍晚就能赶回来。”
沈珠曦应了一声,心里因为那句“道上不安全”有些七上八下,停了片刻,又补了一句:
“路上小心。”
李鹜心满意足地笑了,大手在她头顶轻轻按了按。
“老子能有什么事?呆瓜,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
午食甫一用过,李鹍和李鹊就来到了院子外叫他。
“都吃过了吗?”李鹜走出篱笆门。
“在我那儿吃的。”李鹊笑道:“二哥一直念叨,我亲自做了下水给他吃。”
“……难吃。”李鹍小声嘀咕道。
“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下次你就自己啃生地瓜。”李鹊笑眯眯地说。
李鹍委委屈屈地抿紧了嘴巴。
李鹜关好篱笆门,带着两个弟弟往县衙门走去。两炷香的时间后,三人来到鱼头县衙门大门,二十几个身穿役服的男人等在门口,一箱接一箱的东西正从府衙里不断抬出。
本县知县穿着他的七品官服,挺着七月怀胎般的大肚,挡在大门中央,中气十足地说着:
“……路上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这东西要是被劫了,拿你们的项上人头来赔都不够!”
为了不妨碍搬运工作,李鹜三兄弟退到了衙门外的墙角。
李鹊看得咋舌,说:“这么大阵仗?这回要我们护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鹜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他随手掐断一根草茎,放进了嘴里叼着。
“几百套制式盔甲和刀枪弓箭。”他含糊道。
“军备?”李鹊的神色马上严肃起来:“金州要打起来了?”
李鹜四处奔波,和附近的官绅富商都有来往,知道的内幕也比旁人要多上一些。他摇了摇头,说:“是给金带阁里的贵人送的,不止我们县,整个金州的武备都快被他搬空了。”
“他竟然还住在金带阁?”
李鹊惊讶道:
“这么久了,也没听见什么风声传出,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衙役们检查好箱子都封好后,县老爷点了点头,伴随着几声苦役的低喝,沉重的木箱纷纷离了地面。
县老爷故作威严的目光落在李鹜和他旁边二人身上:
“李鹜,路上警醒些,千万不可松懈大意。”
李鹜吐掉了嘴里的野草,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
“去了就知道了。”
39、第 39 章
窗外涛声不停, 廊下鸦雀无声。
碎金般的日光铺满金带阁三楼的整条甬道,尽头的那扇雕花木门前,一名男子长身玉立, 霜色大袖掩映青色深衣, 河风轻轻吹拂, 摇曳的大袖下, 男子洁净纤长的手指若隐若现。
连廊下侍立的婢子也忍不住换了几次身体重心,门前静默的男子却像不知疲倦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金色的光束在他身上慢慢挪移,始终照不暖那身清冷。
两个年轻的婢子情不自禁看了又看,默默为他鸣不平,恨不得自己就是房里那人, 这样,就能请他坐下喝口热茶, 说些闲话,圆了公子一片赤诚孝心。
终于, 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 方氏身边的贴身侍女凝雨走了出来, 门依然开着, 但是一扇绘着山空秋色的黄花梨宝座屏风挡住了内室的情景。
凝雨向着傅玄邈行了一礼, 低眉敛目道:“公子请回吧,夫人身体不适, 仍在睡着。”
傅玄邈垂下眼睫, 从袖中掏出一物递出:“还请凝雨姑娘代我转交母亲。”
凝雨讶然地看着傅玄邈手中的手串。
那是一串香木做的手串, 颗粒饱满,自带异香。手串下方坠着佛头、背云、坠角,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最喜欢的样式。
“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串伽南香木十八子手串, 有定神安眠之用。母亲眠浅多梦,戴着这个或许有所助益。”傅玄邈说。
“公子有心了。”凝雨恭敬地用双手接过手串。
“……我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劳你代我照顾好母亲。”
“公子放心,这是奴婢的本分。”
凝雨低头行礼,待眼前的缎靴转向离开后,才拿着手串走回了厢房。
她绕过屏风,来到厢房内室,向着榻上的方氏行了一礼。
“夫人,公子走了,留下了一串伽南香木做的十八子手串。”
方氏视若未闻,闭眼默念着佛号,苍白纤瘦的手指轻轻拨动手中佛珠。
凝雨想起门外站了两个时辰的公子,心中不忍,笑着说道:
“这手串的每颗珠子上都嵌着字,正面是福,反面是寿,奴婢见识不多,只知这字写得很是好看,却不知出自哪位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