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道:“国势衰微,凡我辈中人自然要忠君护主,保家卫国了。届时叛逆诛除,四方平定,玄微……不……叶芝国王还会封我个护国大将军的官儿当当。”
靡夜不动声色道:“那么只要能当护国大将军,你是什么事儿都肯做,什么人都肯杀了?”说话间,柔情尽去,杀意顿起。
影子不以为然地笑道:“倘若能得姑娘允可,尾随衣裾,执事仆役,那当然比这劳什子的大将军快活几千倍。”
靡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倘若我要你死呢?”
影子哈哈一笑,置宝剑于靡夜脚下,道:“那就是姑娘挥手一剑的事情了。日后姑娘闲来无事,偶尔能够想到我,记得还杀过我这么个人,也就够了。”说完,继续埋头作画,心如止水,波澜不兴。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怎会料不到这个女子的偶然出现是别有目的呢?不过能跟她飘然远去固然是好,能有幸死在她手下却也一样快活,两种结果均是他兴之所至,心情自然也没有什么变化。
靡夜却怔住了,一时间千头万绪,柔肠百转。看着对方专心作画的神态,依稀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戚觞。这个风流不羁,才华横溢的俊秀公子,当时不也是这么全神贯注地为她画像吗?同样的青楼艳阁,同样的烛影摇红,在那春光旖旎的长夜之中,她岂非也在短短的一刹那间对这个风流才子砰然动心。只是眼神的蓦然交汇中,他们却都不禁莞尔一笑,顿觉对方并非佳偶,也就把这一刹那的情感就此封存。心念至此,靡夜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苍凉感,不觉对眼前这个深情之人怜惜起来。
之后,两人再也不交谈一语,单只是这样一个靠着一个画着就觉已是极满足极美妙的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侍女一共送来过三次的饭菜,但每次进来均要把前面原封未动的酒菜再端出去,直到窗外又是冷月清辉,繁星点点,影子的画这才将要收尾。
突然,面朝走道的这扇窗户的棂木上传来轻轻的扣响,声音三响后间隔一会儿,接着又是两响,很是有规律。影子极不耐烦地支起窗棂,小声问道:“什么事?”外面那人的声音更是细微,靡夜完全听不清楚。影子虽然面有难色,还是点头应允,外面那人才悄然离去,经过窗口时,靡夜不经意地晃了一眼,只觉这人侧脸极为熟稔,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影子却颇为踌躇地对靡夜说道:“姑娘,小人有要事需离开一会儿,但很快便能回来,绝不耽误你的功夫。不知姑娘可否暂候于此,待小人将肖像画完,以慰生平之愿?”
靡夜此刻对他尽是一番感激之情,又怎会不允,柔声说道:“我定会在此侯你回来,决不食言。”
影子深深地看了靡夜一眼,脸上也尽是感激之情,可等他转过身去拉门时,立马改换一副冷酷阴狠的神色,跟刚才那个迂腐穷酸却又深情款款的形象判若两人。
靡夜见他凛然地走出门去,料想他定是要去杀什么人,垂眼一看,他的杀人利器却还在自己脚下,人已经没了影儿,是否该去把兵器送给他?转念一想,以他此时的剑术修为,天下万物岂非都可以化为他手中利剑!当真是关心则乱。她自嘲似的地笑笑,随即走下床来,踱步到影子的杰作旁边细细观赏,见自己跃然纸上,盈盈巧笑,顾盼有情,实近自己平素神态。心下更是感动不已,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等人的时光自是百无聊赖,靡夜有些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却始终挥之不去那窗外之人的半边侧脸。到底是谁呢?为何这般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来。猛然间,一张丑陋的青铜面具闯入靡夜的脑海,是鸣兮?就是他。只因为他平时就面无表情,脸孔僵硬得就像一副面具,更何况他经常又戴着面具,因此,周围四人对于他的真面目到特别陌生了。“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会找影子?那影子现在又是去杀谁?”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乱得七上八下,拉开门就往外面冲去。
这时刚好见到予由信步走来,一般的气定神闲,步履盈盈。靡夜见他无状,虽然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冲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他瘦长的双手:在这房中只耽了两夜,却仿佛有两个世纪没有见过他了。
予由却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冷冷地看着靡夜,脸孔还是一样秀美一样的苍白,目光却显得格外陌生。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靡夜被他这种眼光迫得十分委屈。“你以前杀任何一个人的时候都没用过一天两夜这么久的时间,我还道你有什么不测……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图快活,我当真是白操心了。当然了,这种风月场本是你靡夜当年声名大动的地方,现在实可谓宾至如归。”予由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亦看不出他是喜是悲,是忧是怒,而靡夜却被他这几句话刺得哭起来。
予由秀目一掀,已看到屋内方桌上面的画像,淡淡地说道:“这里当真舒服得紧,不仅吃得好玩得好,还有痴情小子给你画像。”
靡夜道:“他对我实乃一片至诚,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肠……杀他?”
予由道:“很好,靡夜也终于有下不了手的时候了。不过你可知,就是因为你的下不了手,而害得悖风兄弟俩丢了性命,他们本来还可以为我杀很多人的。更可恨的是,我正跟他们两兄弟说着话,这小子一阵风来,一阵风去,我就看见悖风的刀砍在逆水的头骨上,逆水的剑插在悖风的心脏里,这两兄弟今世纠结的恩仇就这么结束啦!呵呵,我好像就只有给他们收尸的份了。真是讽刺,想不到玄微身边竟然有这样的能人。”
予由不等靡夜开口,继续道:“唉……你跟了我这许久,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吃了许多苦,而你偏偏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本不该过这样日子,况且你年龄也不小了,不如就跟了那瘦竹竿去吧!以后我的路我一个人走。”
靡夜一边摇头一边哭泣,心痛得仿佛要裂开来一样。这时,身后兀自传来“姑娘,姑娘”的叫喊,回头一望,正是影子兴冲冲地朝她奔来,手里还提了一包热气腾腾的金箔四喜酥,笑道:“早就听说你爱吃这个点心,也不知是真是假。”见她满脸泪痕,心疼地说道:“你干嘛哭了?你可知你这一哭我整颗心都碎了!”靡夜连忙笑道:“不,我是高兴地哭,谢谢你回来。”影子受宠若惊道:“说的什么话,我才感谢你等我回来呢!”转眼扫了一下予由,又将目光转回,浑似不识。
予由自忖道:“怎么?你才见过我的,却当不认识么?对了,这小子先前只顾杀人,一心想着赶回来和靡夜相聚,又怎么注意旁的人?”
靡夜擦干眼泪,郑重地对影子说道:“你前面说过愿意跟我去,这是真的吗?”影子欣喜若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有不住地点头。
“好,那我们这就去吧!”靡夜突然掂起脚来,将红唇凑近影子,满眼的柔情蜜意。影子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将嘴唇附上,当与那两片娇软的红唇相碰的一刹那,他全身有如触电一般,悲喜莫名,只有将双手紧紧搂住靡夜的腰身,但过不得片刻,这双攫取无数英魂的名剑客的手却无力地松开了,金箔四喜酥掉在地上,连带他的整个人也瘫倒在地上,呼吸已经停顿,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靡夜俯下身来,轻轻地摩挲死掉的剑客乌紫却安详的脸,恻然笑道:“你已知道我唇上有毒,却依然没有推开我,无论我怎样待你,你都甘之如饴是么?”说完,凄然绝望地望了一眼身旁无动于衷的予由,站起身来,附耳给予由说了句话,随即退开一大步,流泪笑道:“我可以一死以报他对我的情意,可你要拿什么报答我对你的情意呢?”转身一跃,跃下这五六十丈的高楼,任她身体再轻盈,轻功再高,堕身下去,也是支离破碎,粉身碎骨。
予由轻叹一口气,走进房里去,拿起桌上的画像细细观看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郑而重之地把它放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