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练顶着马刀站了起来,脖子上一道清晰的血痕出现,蔡小妹连忙松了劲,若是真把这个负心人给砍死了,她对不起招娣将军,对不起县尊。</p>
“我被张瘸子打,被张瘸子关在猪圈里面挨饿的时候你在哪里?摇黄贼杀进来,砍死我妈老汉又砍死你妈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一路上背着一岁多点的娃儿挖野菜、刨树根、跟别人要饭的时候,你在哪里?娃儿饿的遭不住整晚整晚哭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为了给娃儿找口吃的,拿给别个耍的时候,你这个龟儿子,又在哪里?”</p>
每一个问题都让站起来的周练恨不得脑袋钻进裤裆里,蔡小妹收回马刀,缓步走向自己的小滇马,利落地踩着马镫翻身上马,骑在马上看着羞愧欲死的周练道:</p>
“太爷是活菩萨,救了我们母子,现在内江大定,老百姓安居乐业,你自己看,自己听,若还有半分良心,回去后啥子该讲,啥子不该讲,你自己晓得。”</p>
撂下这句话,蔡小妹打马便走,周练提泪横流地看着远去的背影,骑马想要追上去,那边官道上又想起了铁哨子声,他扭头望去,却见官道上有十名女骑兵正驻马在旁,人人都摁着腰间的马刀刀柄,齐刷刷地看着他。</p>
“猪狗不如,我呸!”</p>
官道上,有听了墙根的农夫扛着农具朝他吐口水,周练现在的情绪万般,唯独没有愤恨,他任由那些人朝他吐痰,只是留着泪吸着鼻涕牵着马跟着流民的队伍朝前默然地走着,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周练咎由自取,当年没有胆子带着蔡小妹私奔,现在腆着脸过来捡现成,他周练实在是没有去乞求蔡小妹原谅的勇气。</p>
跟着人流走了一里半的样子,一座高大的小城出现在视线右侧的土丘上,周练揉了揉眼睛,他清晰的记得这里叫马家坡,那个土丘上有个废弃的荒村,被献贼劫掠后就一把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现在怎么又起了一个小城,看那二丈高的城墙,还有分流出去的流民,貌似是一个新建来安置流民的村子,可村子一般都只修一丈不到的堡墙,这城墙,也修的太厚实高大了吧。</p>
“哦,新建二百二十八村,才建的村子,要我说,太爷就是有钱的火紧了,各个村子都修的跟关卡一样易守难攻,莫说这摇黄贼,就算是朝廷的大军来了,不带红夷大炮我看也啃不下来哟。”</p>
周练一惊,侧脸看向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人,那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的模样,是个少见的胖子,胖子一脸圆润,脸色偏红,脑袋上团着一个蹼头,身上穿了一身蓝稠短衫,裤脚扎在靴子里,靴子是快靴模样已沾满了泥巴,看不出本来的面目。</p>
周练下意识地看向胖子的右手虎口,胖子则连忙将右手缩到了大袖中,这个反常的举动让周练心底咯噔一声,他是传令,打过交道的人非常多,而眼前这个商贾打扮的胖子很像他遇到过的一类人。</p>
“让开,让开,泥灰来了,有毒,都站远点,不要靠近,毒死了不要怪我们哈!都让开!都让开!”</p>
正准备离这个胖子远一点的周练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吆喝,官道上的流民、商贩与农夫都自发地分开一条道来,只见前方有几十辆大车过来,前方都套了两匹驮马,大车上蹲满了一个个灰不溜秋的纸袋,一路走来都不断有人从上面将纸袋盘下来,搁在路中央堆成一个小丘,然后有人扛着铁锹过来将那纸袋戳开,其后有人赶着拉河沙的马车过来,卸下河沙与那黑灰搅拌,旁边自有人从不远处的沱江河里取来浑浊的河水混合,再来一辆拖拽着卵石的马车在地上敷设石子,这条比一般官道宽了一倍,可以容三辆马车并行的官道就开始敷设起来。</p>
“走便道,听到没得,都走便道,这里开始铺路了,铺好了路对你们这些丘儿都有好处!”</p>
听着来人的吆喝,周练牵着马下了便道,那个胖子依旧跟在他身后,朝前走了几十步,便指着远方四个正在朝湛蓝的天空中排放黑烟的建筑群道:</p>
“黄家泥灰四厂,厉害得很,产出的就是那种黄氏泥灰,铺路、建墙、修房子,三五天就坚硬如铁,周围驻了一个保安营,有鸟铳,有弓箭,全甲,训练有素,抚标可能打得赢,刘总兵手底下那些冤大头估计不是对手。”</p>
“你跟我讲这些干啥子,我就是一个传令而已。”</p>
周练听得亡魂大冒,他现在可以断定这个胖子是什么人了,锦衣卫在川中各地都有坐探、密探,最近几年因为欠饷严重,锦衣卫裁撤的厉害,基本也就一县一探地勉强维持着,许多流寇肆虐的地界几乎都成了锦衣卫密探的盲区,尤其是本地坐探死绝,只能派外地人过去时,更是风险系数大增。</p>
这胖子的口音一听就不是内江本地的,倒有几分湖广那边的意思,此时主动前来与他接触,若在以前,周练还有那个巴结一番的心思,可他现在心乱如麻,只想离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远远的。</p>
那胖子却嘿嘿一笑,从大袖里摸出一角碎银塞到周练的腰杆后面,也不待他拒绝,低声道:</p>
“想必兄弟也知道我的底细,我也不求甚么,只求兄弟将今日所见所闻如数告知成都府褚千户足矣。”</p>
“哎!”</p>
周练摸出腰后的银子,转身看去,那胖子已钻入人群朝着北面而行,周练捏着手里烫手的银子,遥望那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的胖子身影,心中发慌却也无法,只能摇头叹息着继续朝着南面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