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满头珠翠的贵人朝他走过来,也不怕,动都不带动一下的,只是脸朝着阳光笑眯呼的。
将军府里的下人踢他一脚,怒斥:“此乃将军夫人,要问你话,还不好生起身了回话。”
乞丐哈哈咧嘴一笑,伸了伸那条残腿:“老朽腿有疾,怕是没法规矩回你家夫人话。”
玉瓜儿摆摆手:“无妨。”
她低头辨他半响,终于道:“陆子清,果然是你。”
乞丐哼了一声:“别脏了贵人的眼。”
玉瓜儿不知他怎生竟落到这番境地,思量无措,只能叫左右先给他二十两银子。
这二十两银子可供寻常人家一家五口能过个三年五载的没问题,那乞丐却并不怎么领情,还皱眉道:“这银子这样重,可不好拿。”
玉瓜儿也无法,他嫌重,她就只好让人去换做了银票,一并兑换了小碎银子,包好了扎紧了,再递与他。
这回乞丐倒接了,塞自己衣襟里去,一副很提不起劲来的样子,勉强拱了拱手:“谢啦。”
而后,剔着牙,吐着吐沫,蹒跚扶墙离去。
左右皆愤愤,玉瓜儿却充耳不闻,问到:“他在此有多少时日了?”
下人们一时都答不出,还是有个机灵的丫头去唤来了看门的老门房,那老门房听众人对那乞丐的一番形容,心中有数,垂手恭敬回道:“回老夫人,那乞丐原不是个乞丐,还算是个体面人,一开始在咱们宅子西门外开了个茶坊。”
将军府这样金贵地方,多是权贵们的私宅所在,谁会无端端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开什么茶坊?
谁说不是,可是那人偏偏就开了个茶坊。当然没得什么生意,根本连半个客人都没有,但那人也根本不着急的样子,只天天坐在二楼的窗台边喝茶。
后来茶坊做不下去了,茶坊又变作了一个当铺。
同样的,此地多是达官贵人府邸,哪里又有什么东西要当。但那原来的茶坊老板,摇身一变变成当铺老伴,还是天天介在柜台后写写画画,要么就出来拖着一条残腿,在这条街上溜达过来,又溜达过去。
后来当铺也开不下去了,房子也抵押出去了,那人就开了个小吃摊……
再然后,小吃摊也没了。那人就成了算命先生,装模作样的穿了身道士服,摆了个算命摊子。
估计怎么装也装不像道士吧,生意寥寥。再后来年纪大了,干脆两手一摊,做起了乞丐。
众人听了皆摇头感慨:这生生就是一部败家子如何一步步败了家的活教材啊!
门房说了一大通,最后回到主家问的正题:“要问这人在此地已有多少时日……夫人和将军在这将军府住多少时日,他便已在此地呆了多少时日。”
玉瓜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摆摆手,重新上了轿,继续赴那左相夫人之约。
又过了十几哉,玉瓜儿也终于到了寿终正寝之时,她这一世,虽前面虽有些磨难,但荣华富贵,花团锦簇,终极一生,也算一身如意,是个极好的命数。丈夫先她一年与世长辞,已约好了来生还要继续为伴,在一堆孝子贤孙的哭泣声中,她的三魂七魄晃悠悠的离身而起,待要被黑白无常给拘了去时,就见自己门前站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和她之间有条隐隐约约的丝线系着,面目模糊,看不分明。
她心中有异,不住回头去看,那影子也就影影绰绰跟着她。
黄泉路上她走的一点也不怕,丈夫说他会在奈何桥头等她。
她走过三生石,停了停脚。
影子跟在她的身后,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一丝熟悉的气息。
“陆子清?”她唤他。
影子震了一震。
从混沌中向她走来,越走越近。
他的腿不瘸了,脸上也没有皱纹,衣裳干净板正,是副年轻人的相貌。而且那相貌极好,比画上的杨戬还要更俊美十分,她居然从来都不知道陆子清居然是这样一等一的好相貌,好像这一辈子她从来就没看清过他。
他走近来,摸了摸她的脸。
她已经很老了,脸上满是皱纹,却是他的指尖温存,目光如水,像是在看着一个他最心爱的人。
她有些怔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客气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不回答,反而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发:“当然是要去奈何桥,阿斐说好了要在那里等我。”
“唔~”他轻轻哼了一声,“我也要去。”
他邀请她:“一起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雀跃,好像就为了这一点点的同路同行。雀跃之余,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好像自己背叛了丈夫。
不过这种不是滋味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他们就到了奈何桥。
她还在翘脚张望阿斐的身影,他已经冲她摆摆手:“我先走了。”
她忍不住“嗳”了一声,“嗳”过之后,却又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突然冲她一笑,美的胜过所有他脚下盛开的彼岸花:“芃儿,别怕,我会一直在。”
然后,转身提前离去。
她稀里糊涂,混混沌沌,奈何桥边阿斐抓住了她的手指,一抬头,怔了一下。
“你怎么了?”他问他。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怎得自己哭了,眼泪淌了一脸,流进口里,涩到发苦。
她奇怪的摇头,说自己没事,却是眼泪汩汩而下,止都止不住,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唯一的感觉,就是觉得心里被人挖走了一大块,空到她觉得有些疼。
公元1994年,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县医院。
妇产科病房,隔壁床的阿姨今天刚生了一个小妹妹,小妹妹太乖了,比自己昨天刚出生的小弟弟阿斐可爱多了,不哭不闹,除了吃奶,就是睡大觉。
所以隔壁床的阿姨比妈妈清闲多了,正依着门框跟隔壁病房的人聊天。
隔壁床上的小襁褓动了动,八岁的陆子清眼尖,把变形金刚往床头一撂,蹭了过去。
襁褓里一张小小的桃心脸,红突突的,虽然今日才出了妈妈的肚皮,却是头发格生生的又黑又亮,比自家弟弟阿斐那个满是疙瘩屎的脑壳好看多了!
她闭着眼打了个大哈欠,眼线很长,半睁不睁的,睫毛也是一根一根的,耷拉在红眼皮上,惹得他非常想去揪一揪。
陆子清觉得很新鲜,原来刚出生的小女娃是这个样子的!!!比起阿斐那个吃了就拉,拉了就吃的臭小子来,这个女娃娃闻着看着可浑身都香喷喷的!
他四下瞧瞧,隔壁床的阿姨正跟人聊的热乎的起劲,眉飞色舞的描述着自己今天在产房的经过,而自家妈被弟弟阿斐给折腾的半宿没睡,此刻正歪在窗边的床上打盹,爸爸应奶奶的命令去市场买猪蹄了,而阿斐正被奶奶抱了去体检室做例行检查。
没人注意到他……和她。
八岁的陆子清,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想戳一下那张红红的小桃心脸蛋儿。
然后,他的手指头被一个小拳头给攥住了。
她的手好小啊,每个手指头都是细的像……面条似的,小指甲盖是粉粉的透明的,明明瞧着吹弹可破的模样,确实这只小手把自己的指头抓的紧紧的。
八岁的陆子清,心口一动,突然就笑起来。
“嘿,你好吗?”
他轻声问,用尽一个孩子所有的温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