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涛说话的时候,裴玉用右手在自己的墨镜上轻轻画出了两道符录,那浅色的光芒从黑色镜片上一闪而过,陈涛压根没注意,奚嘉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裴玉不动神色地将墨镜又戴了上去,他仔细观察陈涛,惊讶地发现这个小胖子竟然阳气极重,浑身的阳气超越常人十倍。
鬼怪一般不会找阳气重的人的麻烦,阴阳相克,阳气越重,鬼怪害人越是麻烦。
在摘下墨镜前,裴玉随手又看了一旁的奚嘉一眼。这一眼看下去,他并没有任何反应,直接摘下了墨镜,低声道:“我暂时没有搞清楚为什么那只鬼会害你,但是小胖子,短时间内不要回剧组。王导那边我会帮你说说,既然那只鬼对你制造了障眼法,必然是真心想要害你。你躲得过这一次,不一定能躲过下一次。等什么时候那只鬼被捉住,你再回去不迟。”
陈涛根本没当真,随口敷衍过去。
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裴玉起了身,抬步离开。明明是三月的天,他却只穿了简单的t恤长裤,好像根本不怕冷。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单手撑着门框,转首看向后,凹出一个模特似的造型,故作低沉地说道:“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但白衣服的小朋友,你最好劝劝你的朋友,别让他真的傻乎乎地直接回剧组。”
声音顿住,裴玉伸手拉下墨镜,目光幽邃地看着奚嘉,似笑非笑地说道:“世间有鬼,更有厉鬼,厉鬼可不会和你讲恶善所为、因果报应。”
温热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在青年神棍那张白净的脸上,挡出一道阴阳相间的影子。莫名的,陈涛就觉得心里有些发慌,明明他早已认定,这个青年就是个神棍,但听着他这样的话,陈涛又觉得……或许这个世界真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看着裴玉这副郑重却又耍帅的模样,奚嘉也慢慢勾起唇角,他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大师,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呢?”
一听这话,裴玉顿觉自己终于说服了这个不怕死的小朋友。他难掩得意的神色,又走回病房,侃侃而谈:“这方面嘛,就应该请教我了。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像我这种有公德心的人,向来也很有爱心。这次既然你们信了我的话,那我可以免费送你这朋友一道符,戴在身上,就可以辟邪驱……无无无无……无相青黎?!!!”
刚刚还得意洋洋的青年神棍突然面露惊悚,整个人往后一跳,扒拉着陈涛的输液架就往后跑,一边跑他还一边躲在那只有一根杆子的输液架后。
这光秃秃的一根铁杆根本藏不住裴玉,但他这副浑身发抖、拽着输液架就跑的模样,看得病房里的两个人齐齐怔住。陈涛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小胖子痛嚎道:“我还在输液呢!我的架子,给我还过来!”
此时此刻,裴玉已经躲到了墙角,用输液架挡在自己的脸上,小心翼翼地盯着病房中央的奚嘉。
俊秀的年轻人缓缓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站起身的时候,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青铜骰子不小心从衣服里掉了出来。他再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青年神棍,只见这位刚才还神神叨叨、扯淡骗人的大神棍,此刻正躲在一根铁杆后,瑟瑟发抖。
“你你你……叶阎王是你什么人!!!”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不是七层楼道,不是房门门口,这是一个陌生的空间。奚嘉警惕地观察四周,周围空旷一片,阴冷的黑气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这空间大得出奇,奚嘉走了许久,仍旧好像在原地打转,被这片黑色阴气笼罩着。
“鬼打墙?”
口袋里的怂怂探出小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无相青黎在怂怂的爪子间不断颤动着,仿佛在认可奚嘉的猜测。
奚嘉低头看向无相青黎:“我不会法术,你能帮我指个方向吗?”
无相青黎颤动了一会儿,突然飞起,指向一个方向。奚嘉跟在它的身后,一直往前走,渐渐的,黑雾越来越大,伸手不见五指。奚嘉并没有怀疑无相青黎所指引的方向,虽然他一步步地走向了雾更大的地方。
又走了五分钟,正当这黑雾浓得已经让奚嘉看不见无相青黎,只能由无相青黎拉着自己走的时候,突然,他听到了一道恐惧颤抖的声音。奚嘉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跨出某一步时,天地豁然开朗,浓雾瞬间退散。
在那空旷的地方,头戴九梁巾、身穿灰色道袍的老道士正惊恐地看着天空,他疯狂地舞动着破旧的拂尘,被吓得一次次跌坐在地上,又一次次爬了起来,恐惧地重复着:“我只是骗点钱,我没有害过人,我没害过人……”
一边朝着空气怒吼,老道士一边从包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符纸。他的符纸一飞到空中,就自己点燃,神乎其神,但是配合那一脸惊悚的模样,却像个走江湖卖艺的老骗子。
奚嘉皱了皱眉头。
这老道士虽说是个骗子,但随便把他扔在这里似乎也说不过去。他上前和对方说话,谁料这老道士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也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尝试了几次无果,奚嘉毅然转身离去。无相青黎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慢慢就远离了老道士,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一次走了更长时间。在这黑暗中,奚嘉打开手机,很明显并没有信号,手机屏幕彻底定格,时间也不走动。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忽然,一阵欢笑声从远方传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五口出现在了奚嘉的面前。
两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在房间里奔跑玩耍,不算大的房子里,中年妇女在厨房里烧饭,她的丈夫在客厅里看报纸。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沙发上,和两个小孙子玩游戏。
这一幕出现得太过突然,奚嘉慢慢抿了嘴唇,看向那对夫妻。
一个小时前,这对夫妻还在楼下大打出手,咒骂对方快点去死。现在,他们却仿佛一对恩爱的模范夫妻,拥有美满家庭和幸福生活。
妇女将饭菜端上了桌,孩子们欢呼着“吃饭了”,一边爬上椅子。妇女佯怒:“不洗手就吃饭?”两个孩子无奈地又跑去卫生间洗手。
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旁,高高兴兴地吃着饭。
奚嘉在旁边看着他们欢笑聊天的景象,许久后,他拿起无相青黎,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你可以帮我完全屏蔽阴气,让我看不见鬼,对吗?”
嗡!
一道无形的力量从青铜骰子的十八面中震开,奚嘉再睁开眼时,只见眼前再没有了那温馨的小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对着空气说话,女人责怪根本不存在的儿子,上周的考试怎么没考好;男人对着空气说,明天我带爸去医院再看看。
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奚嘉将无相青黎又放回了口袋里。瞬间,房子、爷爷和两个孙子,再次出现。两个孙子的身影虚弱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崩散,但那爷爷的身影倒是凝实了许多。
没有停留多久,奚嘉再去寻找那对母子。就在他转身离开时,那五口之家中,爷爷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很快又转过身去听儿子儿媳的唠叨。
然而找到老道士只花了十分钟,找到那对夫妻花了半个多小时,找那对母子却遥遥无期。
接下来,奚嘉在黑雾中走了漫长的时间。他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但至少有一个小时,他一直在这浓郁的阴气中不断寻找,连无相青黎也一次次地指错方向,找不到对方。
不知又走了多久,突然,奚嘉听到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他警惕地看向后方,手指捏紧成拳,血红色的阴气在指间环绕。
那声音却越走越近。
隔着黑雾,奚嘉根本看不清对方,直到那声音走到跟前,他才猛地一拳砸过去,竟然被对方躲过。
那人再往前走一步,惊喜道:“奚嘉?终于找到你了!”
奚嘉错愕道:“裴玉?真的是你?”一边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无相青黎,直接往这个裴玉的身上砸去。
裴玉满脸惊恐地躲开:“你干什么!”
奚嘉淡淡道:“你如果是真的裴玉,不是鬼,为什么要躲无相青黎?”
裴玉怒道:“无相青黎砸在厉鬼身上那是魂飞魄散,砸在人身上谁知道会怎么样!那可是叶阎王的无相青黎,哪能随便用啊,你快把它收起来,要是真砸到我,我受伤了,你来赔我吗!”
奚嘉:“……”他思索片刻,又拿着无相青黎在裴玉的脸前晃了晃。
裴玉吓得直往后窜,奚嘉叹气道:“嗯,我确定是你不是鬼了,你回来吧。”
裴玉:“……你先把无相青黎收起来!”
奚嘉面无表情:“收起来了,别害怕了,回来吧。”
裴玉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
从裴玉的叙说中,奚嘉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在这鬼打墙的空间里待了三个小时。半个多小时前,裴玉就乘坐军用飞机,飞到了苏城某军用机场,然后快速地赶到小区。
远远的瞧见那冲天的阴气,这次裴玉也不敢吝啬,拿出了自己一个压箱底的法宝将小区里的阴气镇压在小区范围内,不往外扩散,接着他就跑进了这栋楼,寻找奚嘉。
裴玉委屈巴巴:“我不远万里地跑过来救你,你居然还要用无相青黎砸我!”
奚嘉无可奈何道:“……我这不是担心你也是那只厉鬼制作出来的鬼打墙幻觉吗?我在这片阴气里走的时候,还看见了我去世多年的父亲,连我从来没见过的母亲都出现了。”
裴玉正经起来:“所以那个小男孩是鬼?确定吗?”
奚嘉反问:“你见过有哪个人,眼珠子都被打出来了,还能正常说话,一滴血不流的?我其实没用很大的力气,不可能打成那样,但是他的身体脆弱得好像豆腐,轻轻一碰眼珠就下来了。”
两人在黑气中继续前行。
这次有了裴玉在,不再需要无相青黎这个杀鬼法宝再盲目地寻找方向。
裴玉从乾坤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罗盘,这罗盘比他原先用的那个要小了一半尺寸,天池中,顶针血红,磁针乌黑,两针在池中剧烈颤动,当针头与海底线吻合之时,裴玉便道:“往这里走。”
他们走得很慢,但却一步步地走出了阴气最重的区域。当裴玉第十九次以罗盘寻向后,奚嘉听到了一道熟悉的砰砰砰砸地声。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快步向前走去。
浓雾退散,灯光撒下,不远处的餐厅里,左眼完全掉出来的小男孩正乖巧地坐在桌旁,静静地等着吃饭。奚嘉再走进厨房,他还未开口,便见那年轻的女人缓缓拆下了右臂的绷带。
从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时奚嘉便发现了,对方的右手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
拆开这绷带,起初还是雪白的布带,拆到后来,刺目的血迹和污浊的脓水便流淌在绷带上,撕扯到最后一点绷带时,脓水黏在绷带上,直接扯下了一点皮肉。
裴玉见到这一幕,即时见多识广,也被恶心得转过身干呕。
奚嘉睁大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的右臂。
只见那右臂从手腕以下,全部消失,好像被谁活生生地剁去,如同切猪肉一样,把一个大活人的手给剁走了。伤口的切割面并不完整,应当是被一次次地剁去,没有直接一刀两断,现在在那断面上,污黄的脓水和发黑的血液汇聚一起,白色的蛆虫在伤口中涌动。
女人拿起一把墨绿色的小刀,僵尸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右臂,然后下刀。
仿佛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奚嘉眼睁睁地看着这女人居然在割自己的肉!
小刀极其锋利,割肉去骨,果断干脆。
女人割了九块肉,放入碗中。她的右臂又少了一截,鲜血流满了整个厨房,但她好像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虚弱,墨绿色的光芒在她的伤口上浮现,血液便慢慢止住。
奚嘉和裴玉看着这女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将那碗人肉端到了小男孩的面前。小男孩两眼放光,兴奋地抓起肉就往嘴里塞。
奚嘉抬步上前,将那碗肉推到了地上。小男孩却像着了魔,直接趴到地上去咬那些肉。他每咬一口肉,女人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头发一点点地掉落,更像一具僵尸。
看着这一幕,奚嘉转身对裴玉道:“她是人,男孩是鬼!”
说着,奚嘉抬起拳头,直接冲小男孩的后脑砸去。就在他即将砸到男孩的头发时,一只修长削瘦的手却拉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奚嘉抬头看去,浓烈的阴气中,俊美清冷的黑衣天师也低眸看他,面露惊讶,似乎没想到他怎么会在这里。片刻后,叶镜之敛眉道:“他确实是鬼,但他现在用的是自己的肉身。你就算把他碎尸万段,也杀不了他,因为有人为他……割肉牵灵。”
一男一女很快扭打在一起,奚嘉就坐在不远处看着。
打了几分钟后,两人厮打的声音让小区里的许多户人家都开了灯围观起来。凌晨三点,这对男女打的破相流血,到最后,男人将女人打趴到了地上,女人头发凌乱,眼眶乌青,哭着骂道:“老娘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个没用的畜生!你自个儿说说,你爸活到八十六,他十二年前就得了癌症,到现在都不死,他怎么活这么久的!你说!”
男人往地上唾了口血沫:“我爸现在都死了,你还说这个干什么!”
女人干脆不起来了,直接在地上撒起泼来,她撕扯着嗓子,大声地说着:“你让邻居们都听听!我的大宝和小宝,不到十岁,全死了!去年我肚子里的那个,才六个月啊,也流掉了。你不心疼儿子,我心疼我的儿子!那都是我的骨肉,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爸到底怎么活这么久的,你自个儿心里清楚,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是在活他孙子的命啊!!!”说到最后,已经开始哭天抢地。
男人冲上去揪起女人的头发就往地上摔:“我爸都死了,你这个女表子再给我说!”
“你这个畜生……啊啊啊!”
看着这一幕,奚嘉皱紧眉头,站起了身。但他还没来得及上前制止,旁边的老道士就突然往男人的面前扔了一张黄色的朱砂符纸,那符纸竟然在空中无火自燃,吓了男人一大跳,也令奚嘉停住了脚步。
还真是个捉鬼天师?
老道士拂尘一甩,正正经经地对男人说道:“赵女士没有说错,李先生,这栋楼的阴气极重,应当正是你父亲的鬼魂在作祟。活子孙寿,是切实存在的,等贫道将那恶鬼除去,你们就不会再夜夜做噩梦,也可以再怀上孩子。”
奚嘉神色凝重地看向这老道士。
活子孙寿。
奚嘉自然听过这个说法。
因为从小体质特殊,父亲带他看了不少“大师”,也听说了很多玄妙的东西,比如活子孙寿。
从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老人如果活得太久,那就是在活子孙的寿命,他每多活一年,子孙们就少一点福分和寿命。于是在古时候,一些孩子总是夭折的家庭,会将家中年迈的老人扔到山上的山洞里,给三天份的水和粮食,从此以后,就尽了子女的责任,让这些老人自生自灭。
然而昨天奚嘉无聊翻看“鬼知道”公众号的历史消息记录时,正好翻到一篇文章,标题是《八大最好笑的凡人迷信事件》。点开一看,排在第六位的正是“活子孙寿”。
在那篇文章底下,玄学界这群不着调的神棍胡吹海吹,对这八大迷信事件嗤之以鼻,尤其是对活子孙寿,他们简直连余光都懒得瞄一眼。
【老夫今年九十六,那不成器的儿子要是敢把老夫给扔了,老夫一道神雷劈死他,要他五雷轰顶!】
在评论底下,这位大师的儿子还出来回复了:【爸!我都六十四了,给我点面子好么!我一直和您说,多跳跳广场舞、认识认识漂亮的大妈,关爱生命,远离“鬼知道”,您就听我一句好吗!】
如今,这位老道士一脸郑重地说活子孙寿真的存在。
大概是被刚才那道自燃的符咒给唬住了,男人犹豫了很久,还是和道士、女人一起上楼:“你要捉鬼,那我就在旁边看着。你这个臭婆娘,要是没问题,老子打断你的腿!”
两人骂骂咧咧地就上了楼,奚嘉坐在楼下,最终没有跟上去。一来是没有名头,他随随便便地跟上去,那对夫妻可能会将他赶下来;二来是他昨天和裴玉也都去过七层,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裴玉也没在七层找到厉鬼的影子。
更何况,现在叶镜之的血还镇压着这栋楼的七层。
五分钟后,从七层楼梯间的窗户口,奚嘉远远地看到一团火在空中浮动。老道士捏着一张黄色符纸,嘴里念念叨叨的,一会儿用桃木剑刺穿符纸,一会儿用雄黄酒往空中喷洒。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奚嘉看见包裹着七层的那股黑气并没有半点浮动,四根血线牢牢实实地将黑气锁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