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荡漾开来。
一艘小舟从芦苇丛中滑进来, 荡开了平静如镜的湖面。铃音坐在船头, 她雪白如藕的双脚直接伸入了湖水了, 一摇一摆, 打碎了漫天的萤火, 连带舟、她自己和江雪左文字的倒影都模模糊糊。
江雪左文字之前的提问, 勾动了铃音一些隐藏了很久的记忆。这当然不是几十年的时间问题。铃音能理解江雪左文字的忧虑,但与此同时, 她未免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十年二十年那么久,这样的游戏又和真实的世界有什么差别呢?
当然是不可能的。
人类的感觉是可以欺骗的, 而这款虚拟现实的游戏同样是利用了时间感知差距的欺骗技巧。但这是有极限的,撑死只能十比一。而之前铃音在本丸生活的那几年,更是她在做了几个选择题后,直接将朦胧的记忆印在了她脑海里,实际上连几个小时也没有。
这次内测,实际上也才一个月的真实时长。
虽然人类总是喜欢喜新厌旧,但还不至于连一个月的时间都坚持不了。
铃音所忧虑的,自然也不是这件事。
她出神地想, 这次的游戏被她打成这个样子,只有可能是……她太过软弱了, 稍微再努力一点, 或者再坚强一点,都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将事情搞砸。
这样看来, 身边的人太过温柔也是一种错误。至少, 哪怕是铃音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江雪左文字说不定也会善解人意的包容她——但铃音的心事又不可能和她说,毕竟,久世铃音的设定就只是……
……一个生长在远离尘世的本丸,不知人家疾苦的幼稚天真的小女孩而已。
“江雪……”
铃音突然开口,打破了万物无声的寂静。
“嗯?”
“其实我经常会做噩梦。”铃音别过耳后的乱发,然后弯腰将手浸泡在水里,凉凉的湖水簇拥过来,非常舒服。铃音眯起了眼睛,像是真的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个话题,“就是小时候,被吓得不敢一个人睡的那个噩梦。”
“嗯。”江雪左文字撑开船蒿,“什么样的噩梦。”
铃音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勉强找到了几个具体的形容:“黑暗……很狭小的一个封闭空间,我被困在里面,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听……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几乎快要崩溃了。”
江雪左文字忍不住注视着铃音的背景。
少女正在噗噗地用脚踩着水,她半截衣服已经被溅湿了,原本规整的用红色布条扎起来的垂马尾也歪歪斜斜的,蜷曲的长发如流水般覆盖在她纤细的背脊上,遥遥看过去,宛如一支风一吹就折断的芦苇。
铃音的声音仍旧非常清晰而坚定,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下面的瑟缩和恐惧了:“只有一个人,仿佛孤寂到永远,没办法啊,真的很害怕。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能够称之为噩梦。”
“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因为我的心愿啊,有人出现了。”
为什么有人出现反而能称之为噩梦,而且,铃音的心愿……江雪左文字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关键,暂且将这个人称为噩梦人,那么,可以推断得出的就是:
奈落和噩梦人有相似之处。
所以铃音在从他身上看到了噩梦人的影子之后,才会失控恐惧到宁愿付出一切都要逃离他。而铃音到了现在也并没有责怪江雪的神隐行为,换而言之,如果将现在的处境看做是逃离的交换条件的话——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此放弃掉整个世界都是值得的。
那么,那真的只是一个噩梦吗?
江雪左文字稍微一设想,便感觉到了难过。他不想去探听,逼迫当事人去回忆本身就是一种残忍。他只是撑开小舟,慢慢地回答道:“……你现在还做这样的噩梦吗?”
“不太做了……”
铃音想了想,又道:“其实……”
她还没来得及将其实之后的话语说出口,小舟突然剧烈摇动起来,她啊了一声,往后仰倒,随即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而这一瞬,铃音也看见了导致了小舟摇动的罪魁祸首——
那是一个尖锐而漆黑的爪子,扣住了小舟的边缘。恶臭扑面而来,漫天的萤火虫被一冲而散——有什么东西,有什么……甚至比吃人的邪恶妖怪还要污秽的东西要爬上来了。
然而那东西只是爬上来半截,舟身上陡然蔓延起金色的光芒,两者接触,就像是用滚烫的开水在漆黑的怪物身上浇上一样,都是咕噜噜水泡炸响的声音。那怪物哀嚎一声,被江雪左文字一脚踹了下去。
“那是……那是什么?”铃音惊魂未定。
江雪左文字护着她,自己也有些茫然——他对这种东西不能算是陌生,或者说,它属于被本丸直接灌输过来的“常识”之一。它是妖怪彻底腐化堕落后的结果,妖魔——甚至刀剑付丧神都有对应的妖魔形态,有个专门的词汇去形容它:暗堕刀剑。
妖魔是被妖怪之血彻底控制,丧失理智的存在,是邪恶污秽的极致。
虽然世间妖怪丛生,但妖魔确实不多见,毘沙门天等武神日夜在人间巡逻,专门斩杀这类污秽的存在。别说是神灵,就连妖怪也会自发清理。再加上妖魔诞生的条件本身就很苛刻,以至于妖魔的痕迹几乎都绝迹了。
它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为何……数目如此之恐怖?
在那只宛如鳄鱼一样的妖魔被江雪左文字踹了下去之后,几乎是下一秒,又有十几个丑陋而可怕的妖魔从湖底钻了出来,对小舟发动了攻击。其中最大的那只水蛇甚至腰围都比小舟要粗两倍,掀起的波涛几乎将小舟掀翻。
“哇!”铃音被吓得捂住了头。
然而船身上发光的金色铭文,虽然摇曳不已,仿佛一吹就灭的烛火,然而它仍旧驱散了浪涛,逼退了数个不怀好意的妖魔。惠比寿身为海运之神,庇佑渔船不受海怪和风暴侵袭,本来就是惠比寿的本职。
即便这位神灵即将消亡,以往的威名也并非吹出来,更别提,这些失控的妖魔们和他的关系十分复杂,在惠比寿彻底崩溃消亡之前,他的神力比任何除魔的力量都更有威慑力。
可妖魔们仍旧不愿意轻易离去。
它们游动在小舟的附近,虎视眈眈。
铃音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看见的,漫山遍野都是可怕的妖魔,入目之处,皆是无边鬼蜮,时不时还出现几声活人被吞噬的惨叫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同样的出现在了江雪左文字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衣服里的本体——没有将本体待在身边自然是骗人的,但这个时候,他确实是不想将本体展露在人前。
本体的状态也许骗得过铃音,但绝对瞒不过物吉贞宗的。
但现在……
……江雪左文字并不畏惧战斗,但面对入目遮天蔽日的各类妖魔,他仍然不免产生了巨大的疑惑:自己究竟能不能带着铃音安全撤退?还有……惠比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就任凭这些妖魔们屠杀自己的信徒吗?
这些真的是过来袭击神域的妖魔吗?为什么看起来更像是……它们本身就存在于这片土地上?
既然这样的话,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将铃音顺利送出去。江雪左文字这样想着,左手握住刀鞘,轻轻将刀镡往前一推,但还没有等他将本体抽出来——
“风之伤——!”
几乎是席卷了整个湖面的强大的妖力风暴,直接摧枯拉朽地将视野中所有的妖魔全部清扫一空,无数妖魔不甘心地发出怒号,试图反击,但在强大的攻击下,最终烟消云散。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炭味。
漆黑的鲜血和残破的碎肉如落雨般簌簌往下掉落。
而在这仿佛地狱降临的世界中,一个身穿着红色衣袍的白发狗耳妖怪坐在树梢上,他的身后是弯如镰刀的月亮,银白色的长发飞舞,一柄形状如牙的长刀被他抗在肩膀上:“看来帅气如我,总是能赶在最关键的时刻救场。”
“铁碎牙?”铃音惊讶道。
铁碎牙想要一个帅气的登场。
诸如,一招风之伤席卷天地,清扫掉视野所及的所有敌人。而他铁碎牙就在这一刻踏着月色而来,拯救小铃音于水火之中。铃音眼泪汪汪地扑过来,委屈地质问铁碎牙大人为什么这一刻才来救她……
……那个愉快的滋味,嘿嘿。
然而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铁碎牙那帅气无比的计划恐怕要暂且压后了——刚开始,铁碎牙根本就没有将那群漫山遍野的妖魔们放在眼中,妖魔的可怕在于它们只懂得破坏和毁灭,并不意味着实力强大——弱者才爱报团,铁碎牙是这样的理解的。
直到他亲手斩杀了一头——
天啊。
幸好在这里是他,如果换做奈落的话,大概已经被碾压成渣了。其中最弱的,大概有一个单位的奈落那么强,最强的,大概能有三十四十个单位的奈落那么强。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铁碎牙,也不由产生了忧虑。
这么强大的妖魔群体,到底是如何诞生的?
如果不是小铃音就在里面,铁碎牙大概已经明智的绕道走了。他虽然很擅长一对多,但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可既然小铃音就在里面的话——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闯一闯了。
一招风之伤,席卷清扫掉眼前大部分的妖魔。
铁碎牙为了保障这样的效果,甚至分出心神操控每一道妖力——也就只有他,换做犬夜叉都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精细——让风之伤的杀伤力达到最大,甚至,除开了那么妖魔,逸散开来的风之伤甚至没有垂落湖边花树上的一朵花骨朵。
而耍帅的直接后果是——
铁碎牙脚软了。
他蹲在树梢上,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气氛从一开始见到铁碎牙时候的惊喜,慢慢化作他一动不动时的纳闷,最终凝结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那一瞬,铁碎牙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远处的妖魔又重新聚拢过来。
江雪左文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拔刀戳死了一头漏网之鱼。他这个举动却刺激到了铁碎牙,明明还隔着几十米,铁碎牙就开始嚷嚷起来了:“你在嘲笑我吗,江雪左文字?”
铁碎牙将每一个字眼都咬得很挑衅。
江雪左文字当然不会这样无聊,事实上,在铁碎牙出现的那一刻他很是松了一口气,两个付丧神的保护总比一个更安全。但铁碎牙脱力跪(铁碎牙:并没有!)在树上的举措,飞快地让江雪左文字意识到一个事实:
铁碎牙很强。
然而一点也靠不住。
即便如此,在多一份力量就是好的情况下,江雪左文字也不会去接铁碎牙的挑衅,他平静地否认了:“没有。”
至于这句没有中,到底有多少诚意,只有江雪左文字自己清楚了。
反正铁碎牙是半点都不相信。
他不爽地哼了一声,感觉到双腿上重新恢复了知觉,就是还有那么一点麻麻的,应当是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赶着去见他的小铃音了。铁碎牙站起来,往前一跳——
脚下的树干直接被铁碎牙踩碎了。
铃音目瞪口呆地看着铁碎牙以一条直线栽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她连忙趴在船边缘,呼唤道:“铁碎牙,你还好吗?”
“我没事……这点小问题还打不倒我……铁碎牙大爷。”铁碎牙对于铃音向来是温声细语,如春天般温暖。他现在也不敢再耍帅了,老老实实地提着本体走到湖边,再噗通一声跳下湖,狗刨式。
那场景就和浮尸一样,铃音吭哧一声就笑了。
铁碎牙游得不快,铃音还有耐心等他,但有妖怪就没有耐心等他了。只见铁碎牙脖子上那条毛绒绒的围脖里,突然钻出一条雪白的狐狸,正是许久不见的羽衣狐。她长大了些,身形优雅,甚至长出了第二条尾巴。
她踩在铁碎牙头顶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铁碎牙:……你踩哪儿啊!)然后后肢猛踹,直接将铁碎牙的脑袋戳进了水里——而她本狐则在半空中划过一条优雅的弧线,直接落入了船舱中。
“臭狐狸你信不信本大爷将你的皮拆了做皮衣啊!”泡在水里的铁碎牙怒而大吼。
对此,羽衣狐的回答仅仅只是摇了摇两条尾巴。她在铃音身上嗖嗖嗖地转悠了三圈,小鼻子嗅啊嗅,像是最终安心地确认了什么,趴在她肩膀上,不动了。
好沉。
也不知道羽衣狐这段时间都吃了什么,重量嗖嗖嗖地往上长,半点也没有小时候娇小玲珑的模样了。
这会儿,铁碎牙也艰难地爬上了小舟。
原本就地盘并不宽阔的小舟,挤进了三个人,顿时就显得狭小不已。铁碎牙的目光警惕地在铃音和江雪左文字之间巡回一遍,强行挤进了两人中:“小铃音,你到我身后来?”
“诶?”铃音不明所以。
铁碎牙举起本体对准江雪左文字,沉声道:“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铁碎牙——”
换做往日,刚刚听见铃音撒娇的声音,铁碎牙半个身子骨就已经酥了,怕是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一回,铁碎牙保持住了自己的原则:“别闹,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可是神隐了……”
神隐了……
铁碎牙下意识地想给铃音解释什么叫做神隐,诸如“杀死你将你的魂魄拘禁在他身边,直到海枯石烂,天地倾覆”这样的话语,突然就卡在了他喉咙里,滚动着,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久世铃音死了……
如果她死了,那么,现在站在铁碎牙身后的人又是谁?是谁,仍然有体温,有呼吸,有心跳,甚至还能够不高兴地喊铁碎牙的名字——这些都是死人能做得到的事情吗?
铁碎牙不是没有见到过亡魂。
也不是对死而复生的人一无所知。他见过陶土人桔梗,但那也不是桔梗,只是桔梗临死前的不能安息的怨恨而已。真正的桔梗早就已经转世重生了。他也见过被四魂之玉操控的死尸,诸如琥珀,但那也不过是仍然行走于人世间的行尸走肉罢了。
铁碎牙没有一刻,比这个时候更清晰地认识到,铃音还活着。
太好了……
她还……活着……
久世铃音本人显然不能理解铁碎牙的激动,她还在恼怒于铁碎牙的不听话,对于那位白发犬耳少年突然愣住的神色,也意识不到背后到底有多少辛酸和喜悦。她只是惊愕地,被铁碎牙搂进了怀里。
铁碎牙嗷嗷大哭。
趴在铃音背上的羽衣狐被他一同箍住,羽衣狐挣扎半天才逃脱出来,愤怒地用尾巴拍打着铁碎牙的手。铁碎牙不管不顾,他只是自顾自地哭泣着,很是狼狈,涕泪横流,像是个幼稚的小孩子;但喜悦又偏偏是做不得假的,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乖,别哭了。”
铃音只好抱着哄他。
“我……这不是哭,这是高兴。”铁碎牙强词夺理道,他在百忙之中仍然不忘放狠话,“虽然小铃音还活着,但你别想让我轻易原谅你……敢于拐走小铃音,就一定要付出代价,江雪左文字!”
江雪左文字面无表情地转开头去。
他还不至于幼稚到非得和铁碎牙争论出一个胜负来,况且,现在更重要的是,要搞明白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到了现在,惠比寿仍旧没有露面。
调查这件事,性格跳脱的铁碎牙显然不适合,而另一方面,江雪左文字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情况下,铁碎牙比他更适合保护铃音。他再怎么抢,一招也顶多砍死一个敌人,在群战中只有被围攻的份。
“你保护好铃音。”江雪左文字吩咐道,“我去看看情况。”
江雪左文字将船撑到岸边,直接涉水而去,姿态不知道比铁碎牙要优雅多少。铁碎牙对他很是怨气,江雪左文字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念叨了江雪左文字的不少坏话,诸如临阵脱逃之类。
铃音无可奈何,只好转开话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还真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铁碎牙在得知铃音“神隐”的暴怒后,也渐渐冷静下来,杀生丸并不喜欢天生牙,借走它不是难事。但杀生丸居无定所,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奈落也许知道杀生丸的下落,但想要铁碎牙向奈落求助,还不如直接干掉他呢。
既然如此,铁碎牙转头就去尾随犬夜叉了。
日暮戈薇不负众望地感应到了四魂之玉的方向,然而,她的同伴们被无稽的流言误导,认为桔梗应当也在那一块徘徊着。犬夜叉魂不守舍,戈薇心情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