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衣是蓝黑，头是金冠，他负手而立，在风中犹如一杆挺直的长枪。</p>
帝位宝座，于此，已然不敌。</p>
“代王殿下!”</p>
来人笑靥悠然，迳自地找了东边的席子坐了下来，不再作声。</p>
周勃忍不住抖了一下，朝东大拜后出声喊道：“请代王殿下继任皇帝之位!”</p>
来人依旧笑着，缓缓站起身移到了北边的席子，陈平瞧见了，牙一咬，朝着北方亦喊道：“请代王殿下继任皇帝之位!”</p>
连喊两声，众人这才回神觉醒。</p>
“请代王殿下继任皇帝之位!”</p>
“请代王殿下继任皇帝之位!”</p>
群臣跪求，急呼阵阵，只见席上者笑意越发浓烈，眸间颜色却更加地清冷如冰，终于，大臣们喊了好一会儿后，他点着头，答道：“好。”</p>
随即飞快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踏出宫殿。</p>
他步履急促着，呼吸起伏不稳，就这样一路走到从前最常去的椒房殿才止住，他缓缓仰起头，视线望向殿门，是近乎失神的盯着。</p>
今晚风大，金冠被吹落坠地，他的长发扑散开来，里头竟有几缕白丝隐隐发亮。</p>
“其实只要靠着拉拢与作戏，帝位也不过如此而已……”他喃喃自语着，仿彿在跟谁解释似的：“你看我多没长进，还是跟从前一样只会骗人，可如今我好累，真的好累，我不想演了，以后都不想演了，八年了，你让我去找你，好不好?”</p>
语句抛出，想当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话的，他想问的人，这辈子是都不可能回答他的。</p>
这辈子……</p>
默了默，他眨眨眼，似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可我不做蠢事的，况且，我不愿把你忘了，我不愿的。”</p>
“我会找到方法的。”</p>
回过头，他捡起金冠戴上，扬首走到了下跪的大臣面前。</p>
面容又是寻常的慵懒淡然。</p>
“少帝何在?”</p>
语落，一个孩子从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满身鲜血，小身子还在颤抖着。</p>
他瞥他一眼，笑问：“几岁?生母是谁?”</p>
小孩子满是害怕，连连口吃，“朕、我十、十岁……”顿了顿，他摇摇头道：“我、我没有母亲的。”</p>
“是吗?”那人笑容越发温柔了，“那好，你以后就是朕的孩子了，不如就叫你刘揖?”</p>
看这发展，众人皆瞪大眼，宛如雷劈。</p>
“今日十五日，倒是十分值得纪念的日子，”始作俑者撩了撩旁侧的长发，不急不徐地说着，“来人，把宫里所有灯都点上吧!”</p>
众人闻言更是错愕，备感莫名。</p>
只见这未来的皇帝冲着他们妖冶邪佞地一笑，说着的还是让人听不懂的话：</p>
“因为有人怕黑。”</p>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p>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p>
贾谊是在见过鸱枭后，才被皇帝召回长安城的。</p>
他第一眼见到几乎是被吓破胆的，挂书占卜道：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他想着，鸱枭乃不孝鸟，自己被贬已是够不幸了，难不成接下来将会更不幸?</p>
却不知那鸱枭竟是皇帝所养的，他怀着忐忑的心慢慢步入宣室殿，此时皇帝方举行过祭天地之仪式，正独自在殿中受厘，瞧见他来，不由勾唇一笑。</p>
寒暄几番过后，皇帝突然开口问了，“贾爱卿可是娶亲了?”</p>
贾谊闻言微愣，眸中闪过一丝惆怅，“回陛下，臣不娶亲的。”</p>
似是以为皇帝要赐婚，他忙忙跪拜了下来，“臣曾允诺过一人，这辈子只守着她，她已经等臣等了好多年了。”</p>
“可是，”贾谊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死了，她突然就死了，臣想娶她却没来得及娶她，白白负了她一片真心……”讲到这里，已是喉中哽咽，略有颤音，“如果有下辈子，臣一定会好好待她的……”</p>
他低着头拾起衣袖遮脸，完全不知眼前皇帝一张脸早已苍白如纸。</p>
“……后悔吗?”良久后，皇帝问着，有股不明干涩。</p>
“不后悔，”贾谊摇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诚恳道：“因为，人生，最重要的便是不后悔，只要不后悔，便问心无愧。”</p>
他顿了顿，“这是臣少年时一位贵人告诉臣的。”</p>
皇帝神情有一丝怔忡，随即浅浅笑开，“可是一位小姑娘?”</p>
“正是。”贾谊微皱着眉，似在回忆，“还是一位很奇怪的小姑娘，很爱狼吞虎咽，很爱比中指……”</p>
皇帝整个人被这话逗得哈哈大笑，又问了许多事情，一直等到贾谊离开后，他笑着笑着，渐渐面无表情。</p>
仰起头，他眸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p>
“陛下，那个……淮南王长刘长……自缢了。”一日，下人前来通报，小心翼翼的瞧着皇帝表情，顿了顿，才小声补充道：“据说是为了北宫那位的。”</p>
此时皇帝正批阅着奏折，神色看上去与往常一般无二，他默了半晌才道：“这样啊。”</p>
视线淡淡瞟向一旁半开的书简，此乃左传，正翻到记鲁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p>
“多行不义必自弊……”皇帝轻喃着，随及勾勾唇，“不过他倒也是个痴情种子。”他眉宇间有股乖戾闪过，可下旨的同时已恢复平常云淡风轻之样，“……拟旨，将淮南王刘长膝下三子皆封爵，以长子刘安继其淮南封号。”</p>
“诺。”</p>
下人才走，一道倩影却是迎面扑来，搭配着娇柔软语，“陛下～你已经好久没理人家了，让臣妾胸腹备感空虚，真是伤透臣妾的心!”</p>
两手拄着下巴，大眼水汪，粉唇嫣红，好一个俏生生美姑娘。</p>
皇帝却是头也不抬，指了指一旁的饼饵，淡然道：“胸腹备感空虚?不如吃一吃东西，兴许有些帮助。”</p>
“──我呸!”那美姑娘不满了，两目怒盯着眼前人，开口嗓音转刹骤变，“好小子!你就这样对你师父的?”</p>
皇帝忍俊不禁，视线轻扫向他，调侃道：“喔?原来你还是我师父?我以为你是我的慎夫人呢，还是尹姬?还是什么男宠?假扮了那么多，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倒也配合你。”</p>
“你当我愿意?”张子房老脸羞红，贴近自己徒儿道：“你母亲只是觉得奇怪，你这皇帝都干那么久了孩子也才这些，也从不纳什么后宫美人，只觉得你还没从……你知道的那个走出来。”</p>
皇帝眸光一沉，半会儿后才牵嘴淡笑，“……的确，我从来就没有走出来。”</p>
张子房愣是沉默了片刻，才问：“孩子，她离开多久啦?”</p>
皇帝连想都没想，直答：“十五年五个月又三天。”</p>
张子房又沉默了，犹豫开口道︰“孩子……你不后悔吗?你是不是因为太想她，才整日埋在奏折里……才不与其他美人亲近，才向我学习那个咒术?”</p>
皇帝闻言静默了良久，才轻笑着摇摇头。</p>
后悔是没用的，所以他从来就不后悔，而且多半的时候，他是不想她的。</p>
可有时候，在他特别想她的那些时候，兴许是一年中的几个月，一个月的好几天，又或者是一天的几个时辰……到了那个时候，他便会独自一人到她的坟冢前，这个坟冢跟代国的那个是不一样的，代国的坟冢只有衣冠，可这一个有他给她的簪子。</p>
那个被他们遗忘在大漠新房的簪子。</p>
探手轻柔地碰一碰依旧是出自于他手的墓碑，也不知动作持续了多久，他才会安安静静的把额头贴靠在那，直到自己的体温熨烫那冰冷的石碑。</p>
“你一定不会想再见到我的……”</p>
这么呢喃着，他垂下眸光，记忆中，那时斜阳低降，将两人簇拥一起的黑影拉得好生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p>
“可没有关系。”</p>
他就这样静静地笑着，早晨的露水落在他眼睫上头，慢慢滑落，凝聚成一道凄楚的泪痕。</p>
“或许，你不会再记得我，可你放心，我已经找到方法永远记住你了，我会记着你到下辈子，到下下辈子，到下下下辈子……如果遇见你，我第一眼就会认出你，到时候，是绝对绝对不准你再跑了……”</p>
他的身后，梨花翩千似雪，翻飞似霰，冷看人间凄净寂灭，掩尽红尘繁华往事。</p>
文帝刘恒，安治邦国，仁义宽厚，起文景之治，使大汉国势鼎盛，于历史上留下辉煌的一页。</p>
只不过，在他丰美而悠长的一生中，终究是在也找不到一名少女，朝着他嫣然一笑，在他耳边怯生生地唤一声，小狐狸。</p>